31

雪裏的生日在冬天,十二月三十一日,過了這一天就是新年,雪裏記得那年發生了很多大事,但小孩子的世界能裝下的東西不多,再多再大的事,離得遠了,都跟她沒關系,唯那年冬天的雪災格外印象深刻。

家裏連續兩個月斷水斷電,吃喝全靠赈災救濟,雨雪交加落了一重又一重,将一切都凍結,外面的世界是真正的冰天雪地。

這在南方是罕有的景象,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難遇。

想到這裏,雪裏又記起,春信曾離開的那一年,她平安夜在出租車電臺廣播聽到的“百年難遇”寒冬。

對于她來說,那确實是百年難遇,人活一世,總得經歷一場這樣刻骨銘心的嚴寒苦痛。

此時凜冬将至,雪裏想,總得做些什麽。

……

還有一個星期就是雪裏生日,春信躲在房間裏給她做生日禮物,現在雪裏回自己屋都得先敲門,留時間給春信把禮物藏起來。

進屋之後眼睛還不可以亂看,要假裝毫不在意,什麽都沒有發現的樣子。

雪裏其實知道她做的什麽,雜志上學的,用舊衣服的碎布頭縫的一只小錢包。

畢竟有個大人的靈魂,她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去找去看,光猜就能猜個大概,更何況上輩子春信也送過她同樣的禮物。

雪裏實在是太了解她,她是她生命裏的一部分,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也許春信也曾愛她如生命,那時不懂,現在來還債。

明天夏天她們就小升初了,從未感覺時間竟流逝得如此之快。

她時常回想,春信離開的那十年裏自己是怎麽過的,很多細節已經想不起來,也沒什麽值得記住的大事,或許說她對一切都毫不在意。

那确實已是上輩子的事,就像春信不想重歷的童年,那十年也是雪裏的噩夢。

雪裏在客廳寫寒假作業,聽見樓下有賣煤的喊,她擱下筆打開門出去,叫住那個賣煤的。

氧氣廠家屬樓下也有一排煤棚,家裏的煤不多了,冰雪馬上就來了,雪裏叫那賣煤的把煤棚填滿,能填多少填多少。

“全部填滿?”賣煤的都傻了,“那起碼要拉一車。”

雪裏說:“那就拉一車,你放心,我家大人馬上就下班,我一直住在這裏,房子不會跑,煤也不會跑。快給我拉一車煤來吧。”

“行吧。”賣煤的答應,去跟門衛打聲招呼,把拖拉機開進來,一車煤全倒在地上,人力鏟到煤棚裏去。

蔣夢妍下班回家被雪裏告知,她幫家裏買了一車煤,賣煤的還等着,快點去付錢。

蔣夢妍挎着小包站在樓下,望着塞得滿滿登登的煤棚,也傻了,“為什麽……你為什麽要買煤啊……”

多是多了些,那煤也不會壞,放着慢慢用就是,可為什麽要買這麽多煤。

雪裏一向很有自己的想法,蔣夢妍雖不解,卻堅信她這麽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再說,煤都裝好了,再退多麻煩。

蔣夢妍掏了錢,跟鄰居随意聊了幾句,勾着雪裏脖子上樓,“你看鄰居們都笑了,說你懂事,知道幫着操持家裏,買了這一大車煤。”

蔣夢妍話是這麽說,雪裏怎麽可能聽不出來那些老娘們的陰陽怪氣。

她“哼”一聲,“有她們哭的時候。”

“啥意思?”蔣夢妍飛快扭頭看一眼,“啥呀?”

雪裏只好借口說:“我看天氣預報,下周要下雪,家裏沒煤了,多買點,萬一到時候煤漲價呢?”

蔣夢妍給她豎大拇指,“太有先見之明了,咱家煤确實不多了。”

晚上吃飯,蔣夢妍跟趙誠說:“你閨女出息了,會操持家裏,買了一大車煤……”

趙誠說:“真的?”

蔣夢妍大拇指往身後戳,“你下去看,都裝滿了。”

這兩口子飯都不吃了,放下碗就要出去,雪裏無奈,“吃完飯再看嘛!”

趙誠已經披衣服下樓了,“看了再吃。”

春信使勁往嘴裏刨了兩口飯,揮着胳膊跟去湊熱鬧,含糊:“看哈呀看哈呀,我也要看。”

三人全出去看煤了,鐵爐子邊就剩下雪裏一個人。

結果還沒半分鐘春信就回來了,埋頭繼續幹飯,顯然那煤是提不起她的興趣。

雪裏心裏直嘆氣,這個家裏,可不就得她來操持?她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雪裏生日頭三天,趙誠和蔣夢妍問她想要什麽禮物,雪裏說想要錢。

蔣夢妍覺得她好怪,“你往年都說随便的。”

雪裏坐在沙發上看天氣預報,“小孩喜歡的東西,你們已經跟不上了,給錢自己想買什麽買什麽呗。”

“嚯。”蔣夢妍看向趙誠,“聽聽。”

趙誠笑,“冬冬長大了。”

這個年紀的小孩,早熟的也有,但都沒她這副理所當然的口氣。

春信蹲在地上剝橘子,兩只黑溜溜的大眼睛轉來轉去,覺得自己越來越聽不懂雪裏說話了,她好成熟,好像一個大人哦。

想到自己明年就要上初中,雪裏穿的衣服都是純色的,她的衣服上還帶卡通圖案呢。

何止是衣服,她的鞋子、書包,文具,全部都是卡通的。

春信自卑地低下頭,還側了側身子,把腳上踩的小黃鴨毛拖鞋移出雪裏的視線。

“你看,要下雪了,過兩天就下雪。”雪裏指着電視機,“看見沒,南洲市,零下六度。”

“呦!”蔣夢妍都快鑽電視機裏去,“真的,我家冬冬真有先見之明……”

雪裏掏掏耳朵,唉,誇人的話,她早都聽膩了。

她生日這天,蔣夢妍帶她們去商場買衣服,也是買過年的新衣服。

給春信買了一件粉白的長羽絨服,裏面搭配毛呢裙子,還有加絨的小靴子,配上她一左一右兩根卷卷的長馬尾,也跟電視廣告裏的小演員一樣好看。

蔣夢妍每晚睡覺都給她擦香香,擦得小臉粉白,這孩子讓她養得很好,頭發卷,睫毛也卷,嘴巴生得最好看,唇珠也是翹翹的,打扮起來相當招人稀罕。

蔣夢妍不由得想到春萊,春信那個丢了很多年的雙胞胎妹妹,心想這麽一對漂亮的小女孩,擱誰家誰不稀罕,也就是尹家了,不惜福。

這麽好的孩子,怎麽就偏偏投到尹家去。

春信在鏡子面前轉來轉去,店員都誇她可愛,長大一定漂亮,春信可美了,屁股後面要長條尾巴都能開心得搖上天。

蔣夢妍回頭問雪裏,“你呢?”

雪裏手一指,“那邊。”是家成人女裝店。

蔣夢妍說:“你是老太太嗎?”

雪裏說:“老太太可沒有我那麽好的品味。”

她說話常常是很平靜的,沒有多少起伏,這句話說出來,搭配她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更像老太太了。

春信美了不到半小時,看見雪裏從試衣間出來,她開始自卑。

雪裏現在都快一米六了,穿大人衣服除了瘦點,長短都正合适,尤其是把馬尾散下來的時候,根本不像一個才小升初的學生。

當然仔細看還是看得出來,臉還嫩,肉肉的,只是眼神不像孩子的眼神。

春信佝着背坐在椅子上,腳都還夠不着地,看見雪裏已經和為她整理衣服的店員一般高了,她低頭看自己的兩條小短腿,靴子上竟然還有對小翅膀……

冬冬好成熟,春信好自卑。

雪裏搖身一變成熟大人模樣,回家趙誠沒認出來,她背對人站在客廳,趙誠禮貌問:“你好,是夢妍的朋友嗎?”

蔣夢妍笑得打滾,春信又蹦又跳,“哈哈哈哈,是冬冬!是冬冬!”

很快她意識到自己這種行為非常不成熟,歡欣笑鬧聲戛然而止,繃個臉規規矩矩坐到沙發上。

雪裏看她,她便故作成熟一笑,“是冬冬。”

吃飯、點蠟燭、許願、吃蛋糕,這一套常規流程走完,回到房間,春信把自己準備好的禮物拿出來。

禮盒紙折了個盒子,上面粘了彩帶,巴掌大的一個,春信雙手推到雪裏面前,兩手托腮看着她拆。

跟雪裏想象中還是有點不一樣,一個扇形的小錢包,居然還是帶拉鏈的,不知道她從哪裏搞來的,裏面還有夾層。

白色的燈芯絨布是主體,好像是春信一件早就穿不下的小衣服,粉色格子應該是舊褲子,外面還用那種五毛錢一小包的彩色珠子串着繡了梅花,整體樣式很可愛。

怕她不懂,春信急忙解釋,“梅花是開在冬天,這個白色的就是雪,紅的就是梅花啦!”

雪裏說:“非常非常喜歡。”她把鑰匙、抽屜裏的硬幣,二十多塊的零錢全部裝進去。

春信傻呵呵笑,“我還怕你嫌棄呢。”

雪裏問她嫌棄什麽,她說嫌棄這個花樣幼稚,不是大人用的。

雪裏很不要臉地說:“我本來也是小孩。”

春信說:“可是你不喜歡衣服帶花。”

“但你送的不一樣,這還是你親手做的。”

春信又得意起來,“那是,我做的是質量最好的,外面買的縫得根本不結實,一扯就爛了,我這個可結實了,布結實,線也結實,我縫得也好。”

她湊過來,翻開裏面的針腳給她看,“你看看,比機器縫的還整齊,這個線咬都咬不斷……”

“好,特別好。”雪裏說:“以後我就用這個了,特實用,真的。”

“對!”這一點春信強烈贊同,“實用的才是好東西。”

過了元旦,果然開始降溫,還沒下雪,只是呼呼刮着北風,家裏燒了爐子,關閉好門窗倒是不冷。

大人去上班了,春信趴在桌上照着畫冊臨摹,雪裏刷刷寫完一張卷子,擡頭說:“出去買點東西。”

一聽要出門,春信畫也不畫了,筆一收,“走嘛。”

雪裏不慌,打開蔣夢妍和趙誠卧室門走進去,春信還坐在火邊扭着身子看她,“幹嘛呢?”

“找點東西。”

雪裏輕車熟路從櫃子裏找了鑰匙,拿鑰匙打開床頭櫃最下面的抽屜,春信跑過來貼在門邊看,“你幹嘛呢!”

雪裏不說話,從櫃子裏抽了幾張大鈔出來,鎖上抽屜,鑰匙放回原位。

“你偷媽媽的錢!”春信大叫一聲,又捂住嘴巴,“哎呀你快放回去,你拿那麽多錢幹嘛!”

雪裏慢慢悠悠從裏面走出來,打開零錢小包把錢放進去,“什麽叫偷,我這是拿,自己家錢。”

春信被她的理直氣壯震驚了,大大張着嘴巴,好半天沒回過神。

雪裏帶她去了超市,開始瘋狂采購,春信又被她這陣勢吓住,攔着她不讓買,把錢還回去,“買這麽多東西幹嘛呀,你不告訴媽媽呀。”

“告訴了她也不會同意的,先買了再說。”雪裏順手往她懷裏塞兩包薯片,“你要不要。”

春信原地站了三秒,“……那我,要嘛。”

小區外面新開的連鎖超市,買得多還包送到家,三輛購物車,裝得滿登登,冰箱裏塞不下,就往陽臺上放,反正現在外面冷,也不怕壞。

春信看她進進出出幾十躺,終于把所有東西全部收拾好,感覺她好像也沒有亂花錢,除了給她買的巧克力和薯片,全是蔬菜和肉類。

春信坐在沙發上,忐忑等待爸媽回家,愁眉苦臉不影響她咔嚓咔嚓嚼薯片,“你肯定要挨罵,說不定還要挨打。”

雪裏洗幹淨手往她旁邊一坐,“那你會告發我嗎?”

春信好糾結,“這麽多東西,我就算不說,媽媽會發現的呀……”

她開始想,要怎麽幫她把這事蓋過去。

雪裏閑适彈彈指甲,問她,“想到沒有,怎麽辦。”

“怎麽辦?”春信也生氣了,“你拿錢時候咋不問怎麽辦?!”

雪裏故意逗小孩,“那你也連坐,我說你看見了,你也跑不掉。”

“那我能咋辦,都是你害的。”春信後槽牙磨着薯片,“你還用我送你的小錢包裝贓款。”

“你吃了薯片,吃了果丹皮。”雪裏踢踢腳邊垃圾桶,“罪證。”

春信徹底崩潰了,“你這個大壞蛋!”

下午六點,春信去淘了米蒸上,六點半從窗戶看見蔣夢妍和趙誠一起下班回來,她走到門口醞釀了一下,打開門沖出去。

雪裏也趕緊跑出去,趴在樓梯扶手上看。

春信小炮彈一樣撞進爸媽懷裏,伸手往樓上指,“爸爸媽媽,不好啦,今天超市的員工突然跑到我們家裏來,往我們家冰箱裏塞了好多東西,我們攔都攔不住……他們說自己是賣東西的,然後就進房間把錢拿走了……”

蔣夢妍:“啥?”

趙誠:“???”

雪裏捂着肚子蹲到地上,快笑岔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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