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外面下雨了,窗開了很小的一隙縫,書桌上挂的風鈴伴着簌簌的雨聲輕輕的叮鈴響,還有空調持續不絕的白噪聲。
春信手指點在雪裏後背,順着脊骨凹凸的線條慢慢劃。
她的頭發長而直,沒有劉海,總是随意地捆一個低馬尾,只在休息時短暫地散開,柔柔搭在肩頭,散在後背。
雪裏是規整嚴謹的,她不喜歡頭發飄來飄去,也不喜歡太花哨,外出時路過精品店,春信總會央着她買上許多漂亮頭繩。
但春信不喜歡紮頭發,讨厭被束縛,大多數時候都披散着,買來的頭繩也多是雪裏在用。
那些造型誇張,色彩鮮豔的頭繩,是雪裏身上僅有的亮色。
一個總是克己冷靜,一個張揚大膽,對彼此的吸引是與生俱來的,是新鮮感引誘下的深陷。
她們已是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春信喜歡看她戴眼鏡,那樣的雪裏有一種別樣的魅力,清冷眉眼,一成不變的發型,總是安靜等待在某處,一擡眼一轉身就能看到。
背影清瘦,大骨架的北方姑娘,手臂非常有力,輕而易舉就可以托抱起她。
總是在危難時解救她,陪伴她,無論藏到哪裏都能找到她,兇巴巴卻總是不經意流露出一點小溫柔,笨拙地讨好她……
這樣的雪裏,很難讓人不心動。
愛她的沉靜平和,也讨厭極了她的疏冷克制。
初中班級有人拉了個群,其中有對初二時候就暗搓搓搞對象的小情侶,這次也是考到了二中。
兩人成績差不多,中上水平,可能也會分到一個班,和她們一樣。
身邊總會出現境遇與她相似的人,春信偷偷關注着,每天都去他們的空間踩一踩,看他們假期分享的日常,看他們瞞着父母偷溜出去約會,用2G網慢吞吞加載他們上傳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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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岩和劉萍今天去游樂園啦,謝岩和劉萍進黑網吧啦,謝岩和劉萍在公園打啵啦……
春信比對着,心中暗自琢磨,這些事情她跟冬冬都做過呀,謝岩和劉萍是在談戀愛,那她和冬冬呢?做了跟他們一樣的事情……
雖沒有明說,春信私認為,她們也是一樣的。
她懵懵懂懂,羞澀表達對她的喜歡,不知雪裏是否能明白。
鼓起勇氣問“你對我是什麽感覺”後,春信害怕聽到回答。
雪裏總是在拒絕她,推開她,步入青春期的少女縱然心比天大,也有了諸多無法言說的小情緒。
雪裏轉過身來時,春信已經閉上了眼睛,裝睡,還像模像樣打起了小呼嚕。
極輕的一聲嘆息,無奈又寵溺,臉頰柔軟的觸感一觸即分。
手指點點她的鼻頭,雪裏說:“你覺得呢。”
也不是非要一個答案,十次裏她有一次回應就可以了。春信睜開眼,不說話,只是拿那雙黑亮的大眼睛瞅着人。
雪裏不擅長說肉麻話,就是給她寫了臺本讓她照着念她也念不出來。
她坐起來,掀開被子下床,跪在地毯上,手伸到床底下把地毯下藏的東西拿出來。
春信看着她去抽屜裏翻出來個新的筆記本,又找了固體膠,看樣子是準備把雜志上剪下來的紙片片貼在筆記本上。
春信也爬過來,趴在床上托腮看。
雪裏說:“寫下這些文字,她們一定是想了又想,斟酌再斟酌,因為這世上跟她們一樣的人太少,她們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是對是錯。她們鼓起勇氣寫下這些話肯定很不容易,它們值得印刷在書本上,值得被妥善安置保管。”
“既然你收集起來了,現在我也知道了,我們就給它們安個家。”雪裏在紙背擦滿膠,比着本子上的橫格規整地張貼。
她又說:“假如一本書是一個世界,那些女孩子是這塊專欄,雖然占的地方不大,但總歸是有屬于她們的一塊地方,證明她們的存在……”
“存在即合理,不用藏着掖着的。”
這次看得仔細,紙片片裏還有小人,彩色的黑白的,都是從書上剪下來的,都是女孩子。
長頭發的,短頭發的,文靜的,活潑的,憂郁的……啥樣的都有。
春信憋不住了,手指戳着紙小人,“這個長頭發,是配那個的,因為她說,喜歡聞同學的頭發,她說她喜歡的人,頭發特別特別長。”
“哦!”雪裏恍然大悟,原來春信還給每張投稿都配了圖。
有些實在找不到合适的,她就自己配插畫,畫下她想象中的她們的樣子,再沿着輪廓剪下。
雪裏想不通,她哪來那麽多時間背着她幹的這些事。
“既然你這麽用心,那它們就更不應該被藏起來。”
春信不好意思地抓抓後腦勺,床上打個滾,“我不是怕你那什麽嘛……”
全部貼好,筆記本放在書桌上,雪裏把那些不正經的小廣告紙撕了個稀巴爛,警告她:“你看書行,以後不準再去大街上給我接這些亂七八糟的廣告紙。”
說起來有幾次她确實怪怪的,雪裏想起也是又好氣又好笑,曲指輕輕敲一下她腦門,“人家都不給你發,你還專門去要,咋想的。”
春信說:“就是不發才想要嘛,欲拒還迎的,勾我……”
雪裏捏捏她臉蛋,“是,不給你就是勾你,就是欲拒還迎,你真是個成語小天才。”
春信已經連着打了十幾個哈欠,但雪裏還沒說對她是什麽感覺,她強撐着等。
這家夥賊也賊,犟也犟,死心眼,就是要個準話,想要打太極跟她糊弄過去,那是門都沒有。
雪裏看她還瞪着一雙眼睛瞅人,都瞌睡得流眼淚了,嘆了口氣,捏捏她的小手,實話實話。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因為如果不是你的話,我也沒辦法将就別人……就是別的女孩子,我也沒辦法喜歡,懂嗎。你一定要問我答案的話……”雪裏抿抿唇,“無關性別,只是你。”
黑暗卸去人的防備,夜裏總是适合談心,說這樣一番話,天時地利人和,或早或晚,雪裏都說不出口。她不似春信,總能毫無負擔對人敞開心扉。
但仔細想想,春信也沒有對誰再像這樣掏心窩子,所以本質上她們是一樣的,性格使然,表現不同罷了。
春信歪歪頭,“那你到底是啥感覺?”
好嘛,人家說了那老些話,她一句沒聽進去。
雪裏眯着眼看她,看她眼尾和唇角揚起的淺淺弧度,就知道這家夥是故意使壞,非逼着她說肉麻話。
“屁感覺!”雪裏翻個身睡了,“你就折騰我吧。”
被子蒙過頭頂,春信雙手捧臉吃吃笑。
……
放假的日子過得太快了,一有空就跟雪裏出去玩,春信都曬黑了兩個度,但還是很漂亮,頭發濃密,臉蛋飽滿,脊背也直溜溜的。
雪裏時常看她,臉還是那張臉,精氣神卻大不同,表情豐富,一股天然的俏皮勁兒。
就是那雙眼睛還沒怎麽長大,跟小時候一樣,不知道在哪看的,聽別人說話時要看着對方的眼睛,這樣才有禮貌。
她便總是很專注地看人眼睛,一直看到人垂下眼皮或是扭頭避開。
她的眼神充滿了野性的直白和大膽,有時故意使壞也是這樣看人,很兇地看過去。
個子小小,人也嬌嬌,眼神看起來卻非常不好惹。
連雪裏也沒辦法跟她對視太久,看着看着,總覺得她下一秒就會撲上來。這可是只餓貓,撲上來就好一頓舔。
雪裏心說我年紀大啦,可架不住她這樣看。
二中離家不遠,走路二十分鐘就能到,過一條馬路,一個天橋,報名是趙誠帶她們去的,蔣夢妍出差了。
雪裏跟爸爸繳費去了,春信不喜歡老師多的地方,就坐在教學樓下的花壇邊等,樓上樓下過路的人都忍不住看她一眼。
漂亮女孩總是吸引人視線。
遇見以前初中學校的同學,熟的不熟的春信都打招呼。在全新的環境裏能遇見臉熟的,不管以前關系怎麽樣,現在大家都是好朋友了。
春信見到了她一直在空間關注的那對小情侶,沒牽手,只是并排着走,靠得很近,任誰一眼看過去,都知道這兩人有事。
春信盯着他們看,劉萍沖她招手,“蔣春信。”
春信問:“你們在幾班?”
劉萍說:“我和謝岩在七班,你呢。”
“我們在十五班。”
她沒說誰,但劉萍就知道她說的誰,小小驚訝了一下,“你姐成績那麽好,為什麽會在十五班。”
春信反問,“那你們為什麽都在七班,你成績也挺好啊。”
劉萍笑:“你們關系好好。”
春信跟着笑,“你們關系也好好。”
劉萍忍不住跟她多說了幾句,說以後有時間一起出去玩,春信心說我可不當電燈泡,但還是點頭答應,臨走前囑咐她,“多發點照片。”
“啊?為什麽。”劉萍轉頭問。
“你先去玩,好玩我再帶冬冬去。”
劉萍“哦哦”兩聲,有點害羞了,臉紅紅跟她說再見。
春信無聊,去樓上看看過兩天就要來上課的班級,給雪裏發了短信說在幾樓幾樓,她沿着步梯一階階往上走。
二中很好很大,比初中老黨校的房子好多了,站在走廊上,春信看見綠茵的足球場,紅色的跑道,更遠的地方還有體育館,聽說還有室內籃球場和泳池呢。
媽媽說為了發展新區,二中下血本,應該是全省設施最硬的高中了。
春信心裏可美,這麽好的高中,她也有機會讀呢。挺高興的日子,不知道為什麽,心裏酸酸漲漲,明明二中很好考啊,她很輕松就考進來了。
她手背擦一下臉,感覺濕濕的,嘟嘟囔囔說:“太慘了,又要讀書了,我都難過得哭了。”
天熱,又幹,眼淚粘在手上和臉上,很不舒服,剛想給雪裏打電話,手機就唱起來。
“來了,我看見你了,你趴在那幹什麽呢。”電話裏的雪裏跑得有點喘,“到二樓了,你站那別動,我馬上來了。”
“你快來。”
“就來了,等我。”
小孩不能哄,一哄萬般的委屈齊湧上來,眼淚掉得更兇了,路過的學生頻頻回頭看她,她講着電話,還有功夫用眼睛瞪人,不讓人家看。
有男生小聲笑話她,“哭包。”
春信立馬回嗆,“把你眼睛摳了。”
雪裏攀着樓梯扶手,“啊?”
春信又換了副尖細嗓子,“你快來嘛。”
男生們學她嬌滴滴“你快來嘛”,收獲一串大白眼嘻嘻哈哈進了走廊盡頭的廁所。
雪裏在樓道口看見她才挂了電話,仰仰下巴,長出一口氣。
春信癟嘴往前舉着兩只手,遞到她面前,雪裏牽上,“去衛生間洗洗。”
“你都不問我是不是被欺負了,剛才有人笑話我。”
雪裏說:“誰能欺負你,我都聽見你罵人了。”
“我那叫罵人?”春信不贊同,“我都沒說髒話。”
“不說髒話就不是罵人了?”
“當然了。”
雪裏搖頭笑,撕了張濕巾給她擦臉。
春信問爸爸呢,雪裏說有事先走了,“還給了五十塊錢,待會想吃什麽。”
春信說:“冰沙,有花生碎那種。”
雪裏點頭說行,問她為什麽哭,春信答不上來,在水龍頭底下沖胳膊,支吾半天才說,“覺得很不容易。”
雪裏往她臉上彈彈水,她難得沒回擊,憂愁嘆氣,“感覺上學的機會來之不易,因為高中就不是義務教育了,學費貴了很多。”
假如不是來到爸爸媽媽家,她也許就沒機會上學了,奶奶舍不得出那麽多錢給她上學。家裏沒窮到那份上,是奶奶覺得她不值。
雪裏想起春信辍學後來南洲找她,那時候她已經升高三,時間不多,她們在小區樓下見面,就是現在住的那個小區。
春信說她有地方住,雪裏信了,早上蔣夢妍去上班,看見她睡在小區涼亭裏,腦袋枕着書包,身上衣服讓露水潤透。
把她帶回家,她沒怎麽說自己的事,怕耽誤雪裏學習,趁人洗水果的時候開門跑了。
她過得很苦,但見面時從來不說,只說已經找到了住的地方,還有了工作,可以繼續畫畫。笑着,眼中憂郁散不開。
哀愁只停留一瞬,如被朱陽蒸騰的白霧,隐隐約約,無法觸碰,一個轉身,一個眨眼就消失不見。
雪裏試圖從她眼中探尋到苦痛曾留下的蛛絲馬跡,那雙眼睛已恢複了清澈。
裙裾被風揚起,春信站在走廊上蹦蹦跳跳,“吃冰沙吃冰沙,還要加巧克力醬!”
“加。”雪裏牽起她的手下樓,“想吃什麽都給你買。”
她倒是希望她永遠也不要想起,讓那些苦難的過去成為真正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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