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這次是蔣夢妍開車帶她們去的,路也跟以前不一樣了,全是新修的高速,眼前所見皆是筆直、規整,有序的。

春信好奇挺着背看窗外,九月末,陽光燦爛,卻已經沒了盛夏時那股灼人的熱,車窗外溜進來的風柔柔,已染上初秋時節的些許涼。

車程縮短了一半,上午十點出發,不到十二點就到榕縣了。

上次回來辦身份證沒進小區,準确說,這是春信離開153後第一次回來。

“變了好多。”春信臉貼着車窗看。

小區外面路拓寬了,還蓋了個酒店,原先地質隊大樓、衛生院,連着下面的花壇都讓人扒了蓋樓房,最外面幾排的老房子也沒了,弄成商業街。

就剩路深處高坡上幾排低層樓房,房頂上種的薔薇瀑布一樣垂下來,牽牛順着電線爬得老高,靠路邊的煤棚塌了,被爬山虎包了個半圓。

153隊裏,不知道誰家的誰死了,搭了墨綠色的帆布棚子辦喪事,車子不好進去,就停在小區外面。

蔣夢妍伸長脖子手搭涼棚往裏瞧,“別是已經挂了。”

“那還去嗎?”雪裏問。

“來都來了,挂了就随個份子錢吧。”蔣夢妍說。

雪裏把春信從車裏牽出來,她聽見帆布棚子底下飄出來的大悲咒,眼睛瞪得老圓。

雪裏說:“去看看,別怕,我在呢。”

走進去才知道,不是尹家,是住一棟的子弟校教高年級數學的鄧老師他媽,他們家有錢,蔣夢妍聽說流水席要辦七天,帆布棚子剛好搭到汪老師家門口。

“還沒挂呢,不過估計快了。”蔣夢妍說。

生老病死啊,太尋常不過,153地質隊都多少年了,三四代人都住在這裏,孩子們長大了,老人也越來越少,每年都得送走好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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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十年,這地方的老房子估計全都給扒了,到時候就是真的什麽也沒了。

這裏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卻又大不同,春信看見汪老師,他還是喜歡穿一件白襯衣,外披灰色西裝,他的頭發白了好多。

他媳婦也胖不少,系個大圍裙彎腰在地上洗菜,腿腳硬邦邦,蹲不下去,春信聽見旁邊人跟她閑聊,問她下雨時膝蓋痛得厲害不。

她沒打招呼,大家也沒認出來她來,變化太大了。

兩棟樓之間有三米多寬的間隔,來幫忙的四鄰門都蹲在通道裏洗碗洗菜,水泥地上滿是油、辣椒皮和菜葉子,走路得穩着點,摔倒事小,弄髒衣服事大。

春信剛走到通道口就不動了,周圍來幫忙的,來吃酒的,小孩子撒歡跑,她手腕掙了掙,往牆邊讓讓,不願意走了。

“怎麽了?”雪裏回頭看,春信一下掙脫她手藏到靠牆擺的花圈後面。

棺材就擺在不遠的地方,周圍挂滿了白幡,音響裏放的大悲咒,靈堂前又是幾個道士坐在蒲團上。

春信貼牆站着,心裏亂七八糟想,他們哪找的這些道士,估計不少錢呢,幹一會兒歇一會兒,還供着茶水煙酒,他們可真沒忌諱。

“為什麽躲。”雪裏問她。

春信手背身後藏着,垂着眼皮,長睫毛蓋住眼睛,只是輕輕搖頭,“不想去了。”

來時在車上還說,見了奶奶,還是跟她說兩句話,人都快死了,恩恩怨怨的就散了吧。

媽媽說現在爺爺退休金漲了不少,家裏條件好多了,老太太也是可憐,苦了大半生,一點福沒享到就要去了。她還不到七十呢,153好多老人都八.九十了還硬朗着。

都到門口了,怎麽突然就害怕了,雪裏頭歪一邊往尹家門前看,一下就明白了。

不是尹願心那婊.子還能是誰,抱着胳膊站窗前跟幾個鄰居說話,那張臉跟記憶中一樣刻薄冷漠,隔着一層兩層衣服布都能看見底下的黑心肝。

“你是不是害怕。”雪裏低頭問。

她眼淚毫無征兆落下來,道士們喝口茶,抄起家夥伴着大悲咒開始唱經,銅擦銅鈴嘁哩喀喳一通響,春信埋進雪裏懷裏大哭。

“我害怕,我不要去了,我害怕——”

蔣夢妍才在這旮旯裏把她們找到,也是沒想到,“尹願心回來了,可不嘛,她媽都快死了,她可不得回來。”

連蔣夢妍也知道尹願心跟春信親爸之間那點恩怨,對上春信,她肯定是沒有好臉色的。

豈止是沒有好臉色,雪裏想起春信被從家裏趕出來,她抓着門把手不肯松,十根手指頭被尹願心用鐵鈎抽得烏黑,又想起她光腳站在地板上掉眼淚,哭得嗓子都劈了。

尹奶奶脾氣差,死腦筋,對春信好歹有些養育的恩情,沒發生那些事的時候,她也好好待過她,把她從煤棚門口撿回來,給她煮飯吃。

現在快死了,來看看,送她一程也是應該的。

雪裏也盡量讓自己把人往好處想,想她也許真覺得自己帶不好孩子,不如給別人養,想她曾如何掙紮,猶豫。

不然在媽媽第一次去招待所要孩子的時候就該給出去,讓她們直接帶去南洲。回家直接說孩子沒找到,還省得給四鄰嚼舌根子。

可尹願心憑什麽呢?憑什麽把春信趕出家門,憑什麽那樣欺負她,自己沒本事找尹願昌算賬,欺負小孩算什麽。

心海一陣氣血翻湧,雪裏兩輩子沒這樣恨過一個人。

雪裏捏緊她的手,把可憐巴巴的春信抱進懷裏,“我知道你為什麽怕。”

兩輩子遇見的都是一個春信,只是她暫時忘卻了過去的事,她本來就不想記得。

如果帶着記憶重生,那對已經選擇放棄生命的春信來說,太折磨。

假使她記得,再把小時候的事經歷一遍,她怎麽承受得住呢。

好不容易熬出頭了,已經想好去死了,一轉身發現又站在了老路上。小孩的身體什麽也做不了,大人的腦子使她日日夜夜受折磨。

除了再死一遍,沒有更好的選擇。

遺忘,是這個世界對她的仁慈恩寵。

記憶可以忘卻,刻入骨髓的恐懼卻不會消失,所以看見經歷相似的鄧奕會真切地替他難過,所以會趴在二中的走廊上哭,覺得能繼續讀書很不容易。

此時此刻,明明是第一次見到尹願心,卻還沒靠近就害怕得躲到花圈後。

雪裏忽然想到,她可能早已死去,在出租屋洗了冷水澡回到家,夜裏發起高燒,躺在床上涕淚橫流地想她……

雪裏在那個深冬的夜晚已死去了。

她像囚徒被困十年,承受孤苦刑罰,十年,她終于撐不住了,也體會到春信離去時那份絕望。

她償還得夠多,感受到召喚,終于來到她身邊,她們再另一個世界重逢。

這是太陽的國度,她是太陽之神的守護騎士,不二之臣。

春信還埋在她懷裏“嗚嗚”哭,蔣夢妍站一邊,手搭在春信背上擰着眉毛發愁,雪裏心海裏那股血氣直沖腦門。

騎士的職責是什麽?

是忠誠,是守護,是驅逐黑暗和邪惡。

“怕什麽,有我在。”

雪裏牽起春信,從花圈後面擠出來,幾乎是拖拽着她往前走。

尹家大門口,幾個跟尹願心閑聊的女人好像感覺到什麽,眼睛看過去的時候雙腳也自覺地退後。

尹願心跟着看過去,她三十好幾快四十的人了,頭發染得半黃不黑,個子不高,人也不胖,尹家人都長得秀氣,尹校長也是,但尹願心和尹願昌更像些,都是一張招人恨的刻薄臉。

雪裏在她面前站定,“啪”一巴掌甩她臉上,尹願心不防,半個身子都被甩飛出去,往後趔趄兩步,沒站穩一屁股坐地上。

“你幹嘛?!”她捂着臉高聲大叫。

“打你,還不夠明顯?”

雪裏撒開手撸起袖子就騎到她身上去,眨眼功夫,左右開弓又甩了幾耳光。

春信站在後面,嘴巴張得老大,人都傻了。

蔣家和尹家好多年前就幹過一次仗,那次是蔣夢妍和尹奶奶,這次是蔣夢妍她閨女和尹奶奶她閨女。

這是世仇啊。

女人們可有得熱鬧看,趕緊閃遠點,別被誤傷了。

雪裏下手不重,她自覺是懂法的人,手下有分量,就是出口惡氣。

早就想打她了,尹願心在外省結婚又離婚,三五年回榕縣一次,每次回來春信都要挨罵挨打,受虐待。

大冬天用後院瓦缸裏積蓄的雨水潑她,罰她跪在院子裏,告奶奶狀,說她偷東西,扯着她頭發扇她臉。

春信恨死她,背地裏罵她被聽見,她扯着春信頭發按在地上用縫衣針紮她的臉,那是春信十歲時的事。

春信滿臉血哭着跑去二樓找雪裏,那時候她已經被罰跪一下午,臉上血都幹了,還是爺爺從門球場回來把她救下的。

雪裏帶她去診所上藥,醫生說不能讓眼淚把藥沖走,她就憋着不哭,實在是憋不住,眼睛一潤就趕緊用紙洇了。

這還是雪裏看到,春信告訴她的,更多的沒看到的春信沒說的,背地裏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上輩子沒趕上趟,光顧着把春信領回家,沒機會教訓她。

現在大好報仇的機會在面前,怎麽能錯過,扇她幾巴掌算什麽,她怎麽就沒得癌死呢?

雪裏掂量着輕重,尹願心可不會,她反應過來,扯着雪裏頭發,指甲抓她臉。春信腦子都是木的,反正就惦記雪裏不能吃虧,急忙撲上來幫忙。

那女人幹仗厲害,春信人小力氣小,剛靠近脖子上就挨了一爪子,馬上就見血了。

“我草你媽的尹願心!”雪裏血氣也上來了,打紅了眼,一只手掐她脖子,一只手扯她頭發往水泥地上撞。

腦袋被一下下砸地,尹願心恍惚裏看見站花圈邊的蔣夢妍,一邊伸手去摳雪裏的眼睛一邊罵,“草你媽!蔣夢妍,你個爛貨,管管你女兒!”

蔣夢妍叫她這一喊,醒過神來,挎着小包走過來,指着她,“你他媽再說一遍!”

看蔣夢妍一臉怒容,那樣子百分百不是去拉架的,三打一可不好,怕鬧出人命,鄰居們這才趕緊上去把她們分開。

也虧得不遠處有人搭棚子辦喪事,又正是飯點,人多,不然怕真要鬧出事情。

兩方被拉開,鄰居們七嘴八舌嚷嚷,也懶得評她兩家的對錯,只說法治社會,幹嘛打架呢。

理是這麽個理,但沒比打一架罵一頓更解氣的了。

雪裏倒是解氣了,只是模樣不太好看,眼睛裏面血紅的,眼皮也被摳破出了血,脖子上臉上全是紅道道。

當然尹願心也不太好,怕是腦震蕩了,暈乎乎還爬不起來,頸部淤痕馬上顯出來,捂着脖子不停咳嗽。

春信抱着雪裏胳膊,眼睛釘在她臉上,想摸摸她,又不敢,怕弄疼她。

雪裏手背擦擦嘴角的血,低頭問:“還怕嗎。”

她眼裏含着一汪淚,輕輕搖頭,“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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