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尹家出點什麽事都是叫尹校長,鄰居們給她打電話,她來時穿着睡衣拖鞋,頭發也散着,手裏提一串鑰匙,胳膊上套個裝手機的布包,不疾不徐穿過人群走來。
尹家就這一個正常人,雙胞胎的名字也是她起的,兩個女孩出生在春天,一個叫春信,一個叫春萊。
春萊生死未蔔,就剩一個春信了。
上次春信來辦戶口,一直藏在雪裏背後,尹校長沒怎麽好好看她,只覺孩子長大了,氣質也變了。
現在她又變得不一樣了些,雖還是緊貼着雪裏,但心裏好像有了底氣,不慫了,背也挺得直直的。
孩子被蔣家養得很好,比在尹家過得好,又健康又漂亮。說起來,把孩子送給蔣家,尹校長有很大功勞。尹奶奶都聽她的。
尹校長是懂理的人,各種撒潑耍賴的家長她都見識過,學校裏隔幾年都要死個把學生,被車撞的,走路跌死的,還有一屆六年級的學生玩鬧誤割大動脈,飙了一牆的血……
現在倆人對扇巴掌扯頭發,在她面前實在算不上什麽大事。
打架的兩方已經給拉開了,都挂了彩,尹校長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也沒急着給她們斷案,只說:“先上醫院吧。”
蔣夢妍領着她的倆小冤家,尹校長領着她妹妹,走到小區門口,尹校長愛人也來了。
這是個身高近一米八的中年胖子,人長得挺和氣,說話也是北方口音。
地質隊很多北方人,都是當年支援三線建設,背井離鄉來到南方的,包括蔣夢妍的奶奶輩。
他是尹校長打電話叫來的,怕她們又幹仗,她拉不住,來個男人鎮場子。
他話還多,“說起來都是一家人嘛,這是幹什麽呀,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嗎……”
沒人搭理他,女人們都冷冷繃着臉。
春信和雪裏落在最後,春信不時擡頭看她,雪裏就捏捏她手指,表示自己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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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嘴角和眉骨的位置傷最重,讓指甲撓了挺深的兩個口子,因為一直占據上風,衣服倒沒怎麽髒,就是褲子上蹭了點灰,都讓春信拍幹淨了。
尹願心不太好,頭發本來就稀,頭頂的位置有一小塊被雪裏揪沒了,裹滿身灰,屁股上還濕了一大塊。
現在能安安靜靜走在路上,是因為一個多小時前,雙方已經互相問候過對方的祖宗十八代。
現在一點五十八分,太陽最毒的時候,都累得不想說話了,不然走不到一塊。
蔣夢妍走半道還去買了瓶水,跟尹願心跳腳互噴,嘴都罵幹了。雖說是雪裏先動的手,但她一向護短,這種時候當然要一致對外,再說尹願心那死婆娘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出小區,過轉盤,往東走兩百米就是縣醫院,還沒進醫院大門,尹願心就不走了,坐門口石墩上,“我頭暈。”
尹校長老公趕緊去扶她,“沒事吧?”
蔣夢妍說:“到醫院了,去拍片。”
尹校長也說:“先去拍片。”
尹願心在石墩上賴着不走,剩下人站醫院大門口的陰涼裏看她。
顯然尹校長也很清楚自己妹妹是個什麽德行,媽都快沒了,她心裏煩着,大熱天不想多費口舌,讓尹願心自己在那曬着吧。
蔣夢妍回頭跟倆孩子說:“你們先進去挂號,找護士姐姐給消消毒擦擦藥。”
春信點頭,牽着雪裏走了,沒過十分鐘,尹願心被曬得受不了,自己磨磨蹭蹭進了醫院。
身邊沒大人了,春信繃緊的神經才稍稍放松,這點小傷雪裏都不在意,就是順道跟那死女人來拍片的,看她能拍出個什麽花來。
周六醫院人多,挂號太麻煩,還得排隊,春信就去外面藥店買了碘伏和創可貼。
洗了手,清理了傷口,春信又從包裏摸出個小梳子給雪裏梳頭。
梳下來一小把頭發,春信拿給她看,“肯定是被那女的扯的。”她擡手在她頭上輕輕地揉,“還疼嗎,我給你揉揉就不疼了。”
小手軟軟,揉得很舒坦,雪裏半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我頭發多,不怕,那女的都快禿了你沒看見,回家照鏡子指定心疼死。”
春信哈哈笑,雪裏又說:“你看不見,她頭頂有一塊都禿了,發縫有一個指頭那麽粗。”
“真的?”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咋沒看見呢。”
“你矮,當然看不見,但她頭發很稀,你發現沒。”
雪裏話突然多起來,氣息也不太勻,她坐直身體,好像現在才回過神自己之前都做了什麽。
媽媽怎麽樣她都不怕,她想知道春信怎麽想的,想多看到她一點反應。
她轉過頭,深深地看她,學她盯人眼睛,看她眼睛裏的自己,急切渴求什麽。
春信也懵懂地回看,在人來人往的挂號大廳,凝視着對方。
最終還是雪裏敗下陣來,那雙眼睛裏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倒把她看得心虛。
春信回想起雪裏打人那狠樣,心裏還驚着,揉揉泛酸的眼睛,有點發愁:“現在媽媽沒說,回家我們肯定要挨罵的。”
“挨罵就挨罵。”雪裏不在乎。
春信摟着她胳膊,她剛淋過水,皮膚上挂的小水珠還沒幹,冰涼涼很舒服。
“不知道你為啥要打她,但我看着也挺解氣,就像感冒時一直堵的鼻子突然通氣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抿緊唇,把那口長長的氣從鼻子裏呼出去。
一下子軟倒,好像全身力氣都被抽幹了。
像被太陽曬得軟趴趴的花藤,只能偎着牆,攀着樹。她再也不怕了,有了倚靠,刮風下雨都不怕,有人替她擋着呢。
雪裏腿往前伸了伸,雙手自然垂在身側,後仰靠在椅背上,舒展了身體。
春信摟着她胳膊,并着腿半趴在她肩膀上,外面太陽明晃晃刺眼睛,蟬聲躁而長,她心裏踏實安定,連周遭空氣也變得涼爽。
兩個小時後,大人們下樓,春信和雪裏坐在椅子上遠遠看媽媽和尹校長說話,尹校長的愛人把尹願心送回去,從兩個孩子身邊經過時,尹願心瞪了她們一眼。
春信立即坐直了瞪回去,張了張嘴,雪裏看她口型,大概是想說——再瞪,再瞪把你眼睛摳出來!
但到底是沒說,只是對着人背影皺着鼻子做鬼臉,像只牙還沒長齊的小老虎。
不知道媽媽怎麽跟她們談的,最後也沒找雪裏的麻煩,這事竟然給不聲不響滅了。
蔣夢妍送走尹校長,踩着小高跟走到雪裏面前,實在氣不過,用力戳了她兩下腦門。
雪裏被戳得身子晃,春信趕緊抱住她,仰頭求情,“媽媽,別打了,姐姐都受傷了。”
“打?我可不敢。”蔣夢妍怪裏怪氣說:“誰能幹得過她。”
“她傷得重嗎?”春信問。
“她倒是想傷得重。”蔣夢妍冷笑,“片子出來給醫生看,那賤人一直問,是不是腦震蕩,是不是腦震蕩。”
倆孩子仰臉看她,蔣夢妍說:“醫生都給她問急了,說她,你這麽想腦震蕩啊。哼,好好的,屁事沒有,就是後腦勺幾個鼓包。”
“醫藥費我出的,賠了幾千塊錢。”蔣夢妍撩了一把頭發,兩手叉腰,“尹願平本來不要的,我說不要不行,打人就得賠錢,塞給尹願心,她還不是收下了。掉幾根頭發得幾千塊錢,這臭婊.子倒是挺劃算的,原來招人恨也是個來錢路子。”
打人的動機還是個謎,但打都打了,能怎麽辦呢,賠錢了事呗。蔣夢妍想,可能是春信小時候被那臭娘們欺負過,告訴雪裏,雪裏就去給她出氣了。
這倆孩子,好得能穿一條褲子,雪裏也難得有這麽沖動沉不住氣的時候。
哎呀,這咋說呢,沖冠一怒為紅顏?蔣夢妍覺得自己好像看出點門道了。
她在附近酒店開了個标間,帶她們過去休息,今天太累了,明天再去看老人吧。
“本來看完就能走了,你看這事讓你辦得,稀爛。”蔣夢妍扯着雪裏胳膊轉,檢查她身上還有沒有別的傷。
“我沒事。”雪裏輕輕給掙開,“以後長大了掙錢還你呗。”
“掙錢還我?哎呦你可真是個大孝子,你可孝死我了。”蔣夢妍沒忍住在她屁股上打了兩巴掌,“這是錢的事嗎?她怎麽招你惹你了?”
“看她不順眼。”雪裏淡淡。
“看不順眼就可以打人啊?”
“打人是不對,但是解氣啊,你不是老念叨高中時候她欺負你,君子報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不晚,我給你報仇了。”
“我能讓她欺負?”蔣夢妍哼一聲,“那是她搶男人搶不過我,你老娘我年輕時候可是校花級別人物。”
雪裏:“嗯嗯嗯。”
雪裏坐到床邊,春信抽了張濕紙巾給她擦額頭和脖子的汗。
過了一整個夏天,雪裏都沒怎麽被曬黑,她很難曬黑,皮膚是冷冷的青白,不怎麽透出血色,個子高,脖子也長,春信輕輕擦拭過她頸部的皮膚,被皮膚下透出的熱氣勾到近前,小貓一樣鼻尖輕輕地嗅。
蔣夢妍進了衛生間,關上門,春信又往她懷裏靠了靠,仰頭親吻她的脖頸,用鼻尖輕輕地蹭。
雪裏難得沒有推開,她便大着膽子用嘴唇去貼,雪裏往後縮了縮,她追上去,又膽小地改用鼻尖蹭,怯怯擡眼看她。
衛生間馬桶沖水聲響,女孩後退,鼻尖和耳朵都紅透,眼睛裏蒙了一層水光,看人時像山裏走一圈粘在衣服上的蒼耳子,纏纏黏黏勾人。
手心都攥得發了汗,春信站起來走了,“黏黏。”
蔣夢妍出來,雪裏繼續挨罵,她哀嚎一聲躺倒在床上,臉埋進被子裏去,隔絕了外界的所有聲音,腦子裏全是春信剛才的樣子。
她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那感覺漲滿了她的腦袋,漲紅了耳朵,她難耐得曲腿,在床上把自己團成一團。
蔣夢妍拍她屁股,“你幹什麽扭來扭去的。”
春信從衛生間出來時,臉色已經恢複了正常,她簡單洗了個澡,頭發用浴巾擦得半幹散在後背,蔣夢妍在窗邊跟趙誠打電話,說了雪裏打人的事,一邊說一邊還回頭瞪她。
媽媽只是看着兇,其實也不會拿她們怎麽樣,春信和雪裏都有恃無恐,縮在一邊悄咪咪,你捏捏我,我捏捏你。
指腹擦過她面頰,雪裏稍稍用了點力氣,陷進柔軟的皮肉裏,一下又一下地捏,春信不敢擡頭看人,垂着睫毛很乖地任由捏扁搓圓。
可真是稀罕事,她竟然也有害怕的時候。
從這一刻起,同時有了心照不宣的小秘密,當蔣夢妍挂斷電話走來時,她們沒有分開,只是恢複了平常的模樣,不過分親昵,也不刻意疏遠。
蔣夢妍視線落在雪裏嘴角那塊創可貼,說:“還能吃飯吧。”
摸摸嘴角,雪裏說能,蔣夢妍說:“那今天吃點清淡的。”
“吃涼粉。”雪裏說:“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吃涼粉怎麽行,下次可真的沒機會來了,再也吃不到了。”
春信一直低着頭不說話,蔣夢妍坐到她身邊,拉着她的手,以為她是內疚,“今天這事不怪你,都怪姐姐,她腦子被驢踢了沒事找事,咱別怕啊。”
春信擡頭看着她,又輕輕地點頭,瞧她這副嬌憐的樣子,蔣夢妍心底沒由來一片軟,抱住她,“怎麽跟個小媳婦似的,太招人疼了。”
春信害羞躲,蔣夢妍更是愛得不行了,“咱春寶真是太乖了,怎麽這麽乖呢,媽媽好喜歡你,給媽媽香香……”
“還吃不吃飯了。”雪裏故意從兩個人中間擠進去,撿扔在床上的手機,“中午就沒吃飯了。”
蔣夢妍翻她白眼,“咋沒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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