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淩晨三點,尹校長給蔣夢妍打電話,她蒙在被子裏沙着嗓子接,挂斷電話一刻也沒耽擱地爬起來,去隔壁床把春信和雪裏搖醒。

“快快,起來走了,奶奶快不行了。”

兩個孩子睜開眼睛,頂着一頭亂發,半醒不醒的,蔣夢妍手忙穿衣服,滿地找鞋,把孩子的衣服扔她們床上。

這是一天中最靜的時刻,昏黃路燈河流般延向遠方,紅綠燈寂靜地閃,路上一輛車也看不到,只偶爾聽見遙遠的鳴笛。

蔣夢妍拎着小包在前面領路,兩個孩子牽着手在後面追,空氣濕潤幹淨,帶着已入秋的些許涼穿透輕薄夏裝。

她們什麽也顧不上,跑累了就放緩速度大步地往前走,耳朵裏只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雙腿本能機械運動。

尹家外面已經圍了不少人,老年人覺少,夜裏聽見點什麽動靜都起來看,一家傳一家的,人就漸漸多起來了。

客廳裏滿是或站或坐的老人,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尹奶奶躺在卧室的床上,尹爺爺坐在床邊拉着她的手,他們的兩個女兒站在一邊,還有個跟尹奶奶關系最為要好的老太太。

這麽多人,都默契保持着安靜。

床上人啓唇,發出低低的嗚咽,旁邊坐的短發老太太急忙把耳朵貼到她唇邊,凝神聽了一會兒,直起腰問尹校長,“小癞癞來了沒有。”

“我再打個電話問問。”

撥通電話,又挂斷電話,尹校長說:“到路口了。”

鄰居老太太貼着奶奶耳朵說:“到路口了,你再等等。”

奶奶眼睛望着泛黃的蚊帳頂,“啊”了一聲。

尹校長大步走出房間,站在樓道口等,過了一分多鐘,三個黑色的人影才踉跄着出現在拐角。

尹校長沖她們招手,蔣夢妍折身扯着春信袖子往前推,“快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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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信松開雪裏的手,大步跑起來,一兩百米的路程,期間她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風嗚嗚的哭聲。

對這裏,她已覺十分陌生,又好似從未離開過。奶奶的卧室以前她常溜進來,這是她探險的寶地,總能在上鎖的櫃子裏抽屜裏翻到零食。

房間的布局好像也變了,奶奶沒事的時候,最喜歡把櫃子和床重新換個位置擺,幾乎每年都要換一次。

都是些幾十年前的木頭家具,但她總能在這些舊東西上折騰出一點新,她其實很會生活,很懂生活,在這有限裏開拓出屬于自己的無限。

她曾說自己也是富貴人家的千金,雖是小妾的孩子,幼時也享盡了榮華富貴。後來大家都以窮為榮,家境敗落後,為人妻也學着洗衣做飯,種地挑糞。

到後面該享福的時候也沒享受到什麽,兒子不孝,兩個孫女也都不在身邊了。

她沒有蓋被子,那會很重,讓她感覺負擔。她肚子很大,把衣服撐成了一只鼓脹的氣球,她的臉和手卻是那麽瘦,褲管下的兩條腿像竹竿,眼眶也凹陷得很深。

春信慢慢走到床邊,奶奶看見她,那雙無神的、渾濁的眼睛好似被火焰點亮,顯出些奇異的光彩。

春信被很多雙手按着肩膀在床邊跪下,将死之人的手憑白多了些力量,緊緊地抓住她,樹根一樣的粗糙手感。

她張開嘴巴,“啊啊”兩聲,春信小聲說:“奶奶,我來了。”

旁邊的老太太把她腦袋按下去,“貼着你奶奶說,她聽不見。”

春信順從地彎下腰,低下頭顱,把嘴唇貼到奶奶鬓發花白的耳廓。

“奶奶,我來了。”

老太太說:“大點聲!說你是誰!她聽不見!”

春信聞到了一種腐朽的臭味,是從奶奶的身體裏發出來的,這味道她以前也好像聞到過,在初中老黨校後面的樹林子裏,她玩耍時在草窩裏發現了一只死兔子。

她無瑕細想,大聲說:“奶奶,我來了,我是春信,我是小癞癞!”

奶奶喉嚨裏發出含糊的咕嚕聲,她艱難張開幹裂的嘴唇,“啊啊”叫了兩聲,春信被身後的老人按着,耳朵被迫湊到奶奶唇邊。

春信聽見她說:“小癞癞。”

春信擡起頭,看到她眼睛裏湧出淚水,從厚重褶皺的眼皮裏淌出來,順着眼角滑到鬓角,積在耳朵裏。

她眼睛裏的火漸漸在滅了,起初還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後來變了一點暗色的火星子,再後來什麽也沒有了,漆黑的一片。

春信又被很多雙手拉到一邊,和她的姑姑們跪在一起磕頭。

沒有人說話,但大家好像都知道該做什麽,客廳裏又走進來幾個老太太,她們抱來壽衣、白酒、梳子、毛巾,等候在旁。

奶奶誰也不看了,手松開,張嘴望着天花板,她也許還有呼吸,還有意識,但什麽也做不了。

有人把她的手虛虛搭在身側,大家安靜屏息等待着,後來那只手無力地垂落,人群一下爆發出聲音。

“尹老太婆死囖,尹老太婆死囖——”

“尹老太婆死囖,尹老太婆死囖——”

聲音飄出去,蹲在門口的雪裏一驚,急忙站起來,什麽也顧不得了,走進房子裏去,探身往卧室裏看。

春信跟随儀式,把頭重重磕在地上,似是終于得到悲傷的允許,幹涸的眼眶迅速蓄滿眼淚,一顆顆砸在地磚。

老太太們擠到床邊,用酒精沾濕毛巾為奶奶從頭到腳地擦拭,白毛巾在幹癟失水的皮肉上游走,春信看到她像老樹樁子一樣癞巴巴的身體,肚子卻像氣球裝滿水一樣晃蕩。

老太太們手腳靈敏為她換上壽衣,套上棉襪和布鞋,給她梳頭,佩戴耳環項鏈,還塗了口紅。

因為腹水,這定制的壽衣穿起來顯得過分寬大,她的眼睛還沒閉上,這時整個人看起來非常奇怪,好像還醒着,又像在睜着眼睛睡覺。

家屬們不被允許靠近,眼淚不可以落到壽衣上,那将會化作一條條繩索,捆住她,使她走也走得不能安心。

大人們只流了一會兒眼淚,在老太太咽氣後的十分鐘,之後她們各自忙碌起來,進進出出。

春信以為,現在不可以哭了,于是擦幹眼淚站起來,但她不知道該去忙些什麽,手腳僵直地站在原地。

這時候她才感覺到,她早已不是這間房子裏的人了,奶奶走了,她和這個家之間的唯一紐帶也斷了,姑姑們早就不是她的親人。

她感到迷茫又無助,想起大人的叮囑,說眼淚不可以落在死者身上。

盡管她早已遠離了死者,她仍謹記着規矩,直到雙眼憋得通紅。

誰能來告訴她,接下來該怎麽做呀,為什麽就沒人管她了,把她丢在這裏。

“春春。”

春信聽見有人在一片嘈雜裏呼喚她,茫然四顧,雪裏已經擠進來,把她牽出去。

一顆飄忽的心回神,人來人往裏,春信仰頭看她線條清晰的下颌,看那雙因睡眠不足疲憊略微浮腫的眼睛,可她的手心是如此讓人踏實,溫暖的力量源源不斷傳輸過來。

雪裏把春信牽到爺爺面前。

這個木讷寡言的老頭才是這間屋子裏最傷心的人,他獨自坐在沙發上流眼淚,呆滞望着自己的腳尖。

曾與他相伴一生的摯愛離去,從此他孤身一人。

那個兇巴巴的老太婆再也不會拽着他袖子擰他的耳朵,不會在他煮飯時候陰陽怪氣說他上輩子沒得鹽巴吃過,也不會偶爾心情很好的多賞他十塊二十塊零花錢,又瞪着眼睛問他拿錢去幹什麽,花了多少讓他一筆筆列出來,她要算賬。

兒女們的悲傷只是她們的責任,義務,她們早已到了看淡生死的年齡,早有了自己的生活,父母從來不是她們的重心,世上大部分都是這樣。

唯有逝者的愛人。

永遠地失去陪伴,摯愛,是這世上最令人痛心的。他們在為自己難過,

春信蹲在爺爺腳邊,再一次得到悲傷的權利,她無需克制,放肆流淚,卻緊閉着雙唇,不發出一聲嗚咽,仍是唯恐驚擾了飄蕩徘徊的悲苦靈魂。

不管奶奶對她是好是壞,她是原諒還是憎惡,以後都沒有奶奶了。

他們都在為自己難過。

人到了這種時候,總是得哭一哭的。

雪裏像一棵樹、一堵牆矗立在旁,為他們隔絕出一個允許悲傷的小世界。

天亮的時候,爺爺已經哭暈過去,被大家手忙腳亂送醫院。

春信被雪裏牽着站在外面水泥地上,看見殡儀館的車子來把老人拉走,擠滿人的房子一下空了,鄰居們散開,姑姑鎖上大門。

下面的事,就不是她們能參與的了,從此春信再也不是尹家人。

這一次,也是她真正意義上的見奶奶最後一面。

車子遠去,人們各回各家,天也快亮了。

眼淚幹涸,臉緊繃着,像一張破碎的紙,風稍微大點就能吹破了。

春信擡頭,再一次看見啓明星。

彎彎的月牙邊,有一顆最亮的星星,那是啓明星,只在日出三小時左右出現。

晨間,又有一顆星星升到天上去了。

回去時天已大亮,橘紅色的太陽光照在她們身上,将影子拉得又細又長,氣溫倒比天黑着時還要涼,走出小區,走到熱鬧的街道上,路邊早點攤子飄來濃郁的香氣。

“吃一碗粉吧。”蔣夢妍說。

于是大家進店裏去吃一碗粉,吃得全身都暖起來,出來時太陽也變得更暖了。

回去的路上,春信已經沒有精力再看窗外,到家洗完澡倒頭就睡。

兩個孩子都無精打采的,蔣夢妍就給她們請了周一的假,讓她們在家好好休息。

春信下午醒來時,太陽剛好透過紗簾斜斜曬到床鋪上,她睜開眼,花了半分鐘反應自己在哪裏,大熊坐在牆角,甜蜜地微笑着,春信對上它那雙無害的黑眼睛,就知道,這裏是她的家。

她摸摸身側,雪裏不在,瞌睡立即醒了一半,坐直身體,在屋子掃了一圈也沒看到人,但鼻子很靈地聞見肉粥的味道。

于是又安心地倒下去,滾到雪裏那半邊床,靠着她的枕頭,臉埋進去嗅她的味道。

躺了十分鐘,爬起來,赤足穿過走廊,在餐廳拐角偷瞟,果然看見雪裏背對着人站在廚房熬粥。

借肉粥的“咕嘟”聲掩護,春信悄悄溜到雪裏身後,在她放下勺子時,冷不丁從後面抱住她的腰。

雪裏很難被吓到,被突襲時也只是短暫僵了僵脊背,反應很快地把臺面上的切菜刀往裏。

“快好了,等晾涼了吃,去洗臉吧。”雪裏說。

“待會兒。”春信臉貼在她後背,被發尾掻得有點癢,“我想抱抱你。”

雪裏轉身洗手,春信就跟着她挪,雪裏低頭,問:“幹嘛不穿鞋。”

“爸媽不在家。”她答非所問。

“所以呢。”

她踩到人拖鞋上,轉到人面前,墊着腳仰臉夠人下巴。

“幹嘛呢。”

“我沒刷牙,就碰碰。”春信環着她腰說。因為沒刷牙,說話也不敢張大嘴,很含蓄很矜持的,小貓哼哼一樣。

“好吧。”雪裏配合低頭讓她軟軟碰一下。

春信滿意了,臉貼着她胸口傻兮兮眯着眼睛笑,“好喜歡你,好崇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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