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湯一辰的工作室開在老城區的一條小巷子裏,路口左轉是菜市場,右轉三百米是酒吧街,再往前三百米有條河。

離河不遠有個建材市場,河邊橋上白天農民工紮堆,晚上六點半開始搭棚子擺地攤,賣二三十一件的T恤,沒用的廉價小玩意,還有燒烤和炒飯。

每個城市都不乏這樣的小角落,充滿濃郁自在的煙火氣,人們卸去整日的疲憊,坐在紅棚子、藍棚子、條紋棚子底下開懷碰杯大笑。

這座城市是如此的包容,鋼琴曲潺潺流淌的高檔餐廳或是人聲鼎沸的路邊大排檔,國貿或是地攤,每一種消費群體都有屬于自己的那一塊安樂。

工作室的房子是上世紀建築,老城區地價貴拆不動,一般人也不願意住這種設置不全的老房子,所以房租很實在,兩層小樓,帶個大院子,重新鋪設了水電,外牆也翻修過,湯一辰把一樓左手邊那面牆留給春信。

“這麽大一塊牆,夠了吧。”

一整面牆,三米多高,三米多寬,近十平方。春信人傻了,“這得用多少丙烯?我得花多長時間才能畫完!”

湯一辰樂呵呵的,“顏料才幾個錢,我還給你管飯,天天去外面給你擡火鍋,你抽空來呗,地鐵也近,我都是為了方便你。”

春信來了他就很高興,他太孤單了,他就是缺人搭伴。

張淑芬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再跟他一起,他獨自一人,不能消化寂寞,連工作室也選擇開在鬧市,喜歡聽隔壁兩口子吵架、打孩子、老太太罵街、老頭下象棋。

湯一辰對畫沒有要求,好看就行,春信心裏已經有了想畫的東西,她想把這面牆獻給雪裏。

于是從那天開始,雪裏被要求不準踏入大廳一步,春信要給她一個驚喜。

從小她就這樣,給人家織圍巾都要藏在桌子底下,雪裏沒意見,來接春信她就坐在院子裏等,堅決不進屋。

院子很大,空着也是空着,春信提議說種點植物,湯一辰就去買了兩棵樹,一棵櫻桃,一棵銀杏,再用水泥磚砌一個小菜圃。

湯一辰把自己安排住在工作室的樓上,春信就說地裏栽點蒜苗、小蔥、韭菜啥的,吃面炒菜都方便。湯一辰就去買營養土,買蒜頭、蔥頭、種子。

辦妥,湯一辰又問她:“是不是還得弄個糞桶,把屎都收集起來漚肥?”

春信:“……這倒是不必了。”

有了樹和菜園子,還有小半塊空地,春信說弄個葡萄架吧,湯一辰就去買材料搭架子。

兩邊同時開工,湯一辰在院子裏種花栽菜,春信在屋裏畫牆。

牆上結構出來的時候,湯一就知道她畫的是什麽了,覺得真是天上掉餡餅,給他掉了個好厲害的徒弟,過去幾年都不是荒廢,是在等春信長大。

不過工作室兩個人當然是不夠的,他還在網上發了帖子招學徒,管吃管住。他想世上肯定還有像他一樣的小孩,只要肯學東西,肯努力,他都願意收留他們。

十月假期,春信每天都來畫牆,湯一辰的葡萄架搭好,等明年開春去買苗,室內軟裝和機器已完成百分之九十。

雪裏有空也過來玩,坐在院子裏小樹下吃火鍋時,雪裏說:“感覺自己像條寵物狗,不能進卧室,不可以上沙發,雖然吃喝都無限供應,卻從此畫地為牢。”

湯一辰哈哈大笑,春信偎進雪裏懷裏撒嬌,“很快就畫好了,最多三天。”

她們親近時從來不避諱人,随便人看,每到這種時候湯一辰既羨慕又欣慰。他認為自己已失去愛一個人的能力,但看春信和雪裏談戀愛,他想他以後也許會痊愈。

這是十月假期結束後的第三天,周六春信沒課,一大早就來了工作室,雪裏下課後搭車過來,剛踏進院門就感覺到一股不同尋常。

院裏打掃得很幹淨,裝修剩下堆在空地的建築材料都已經清空,平時放在銀杏樹下招待她的小茶幾和藤椅也搬走了,這說明畫已經完成,可以去驗收了。

這幅畫雪裏期待了很久,為了給她們騰地方,湯一辰從屋裏出來,借口買菜出門去,春信靠在門邊沖着她笑。

大門從外面關上,雪裏提着水果走進去,走到門口彎腰把塑料袋放在地上,春信扯出來一條絲巾,“把眼睛蒙上。”

雪裏認出這條絲巾是蔣夢妍的,“你拿媽媽的絲巾。”

春信把絲巾疊成一塊長條條:“借來用用嘛。”

雪裏順從彎腰,閉上眼睛給她蒙絲巾。

“真乖。”春信輕拍她的發頂,“冬冬寶寶真乖。”

趁着她眼睛看不見,春信耍鬧着襲胸捅腰,雪裏伸手胡亂地抓,反被打了幾下手背。

雪裏靜下不動,春信再次出手時,被一下擒住手腕,雪裏柔聲哄:“好了,快帶我去看看畫吧。”

春信突發奇想,“晚上蒙眼睛玩好不好?”

雪裏握住她手腕的虎口緊了緊,“随你怎麽玩,給我看畫。”

她眼珠一轉,“那你像現在這樣蒙上眼給我玩,行嗎?”

雪裏靜了兩秒,随即笑起來,胳膊往回拉,把春信拉到面前,聲音放得很低,“到時候別哼哼唧唧求我。”

她技術真的很爛,還常常借口說是因為畫畫多了手腕疼,心安理得躺平,事必雪裏還得給她熱敷和按摩。

她就會說大話,“我不求人,我可以幫你。”

雪裏問:“怎麽幫?”

春信牽着她手去摸自己的胯胯骨,“這裏呀。”

雪裏笑着在她腰上捏了兩把,“看畫吧。”

這是怎樣的一幅畫呢,首先,它十分的大,雪裏模糊的視線裏,牆繪整體色調濃郁而深沉,她手忙腳亂架好眼鏡,眼睛才像被擦淨霧水的玻璃,終于能清楚地看到它。

被黑色鐵鏈束縛着手腳的白裙少女,跌坐在盛開的玫瑰叢,她長發逶迤拖地,白裙遍布血污,視線所朝的方向,身着暗銀盔甲的女騎士長劍破開黑暗,俯身朝她伸出手。

女騎士墨發飛揚,身姿修長,目光堅毅而決絕,鼻梁是刀削般的直,面有傷。看得出她剛經歷過一場惡戰,已是強弩之末,幸而她來得不算晚,她跌落的太陽之神仍期盼着她,一切苦難折磨都是值得的,她嘴角有欣慰而愉悅的笑。

坐下白馬目光悲憫,大片盛開的紅玫瑰簇擁着她們,整幅畫只有不同深淺的黑、白、紅,卻處處都透着光和希望,人們僅通過這一定格的圖像,完全可以聯想到前後故事因果。

這是一幅有故事的畫,故事的主角是太陽之神和她最為忠誠勇敢的女騎士,也是春信和雪裏。

“它叫《騎士》,這幅《騎士》是送給你的。”春信靠在門口的櫃臺邊說。

從此以後,走進這間工作室的每一個人,不管他們是誰,什麽職業,進門第一眼看到的必然是這幅《騎士》,沒有人可以忽略它,他們都要傻兮兮站在這裏發一會兒愣。

如果有人問,這畫是誰畫的?店裏的小學徒一定會自豪地挺起胸脯,豎起大拇指,“是我們店裏最厲害的蔣老師!”

如果客人請求這位最厲害的蔣老師給他做一幅滿背,就要做這幅《騎士》,一定會遭到無情的拒絕。因為這是蔣老師送給愛人的禮物。

想到這裏,春信得意大笑起來,她馬上就要成為聞名世界的大師啦!全世界的國家元首都會像春節聯歡晚會上那樣發來賀電,慶祝世上誕生了這樣一幅偉大的創作!

若幹年後,她們壽終正寝,市政府會把這裏蓋成博物館,就算四周所有的牆都老成渣,這面牆依舊被防彈玻璃好好地罩在裏面。

小學生和中學生們排着隊來參觀,還有一個腰上別着小蜜蜂的講解員,專門負責講述她們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

她在心裏仰天大笑,笑彎了腰,笑痛了肚子。雪裏還在發愣,春信已經完全笑開了,手掌不停地拍着櫃臺。

雪裏急忙轉身,問她:“怎麽了怎麽了?”

春信笑得眼淚都出來,她把心裏想的一股腦都說給她聽,雪裏慈愛地靜靜地看了她片刻,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我很喜歡這幅畫。”

她叫春信不要笑了,當心笑岔氣,然後摸出手機,把這幅畫拍下來,讓春信站在這幅畫前拍一張,等湯一辰買菜回來,再叫他給她們拍一張合照。

雪裏用這張合照當手機開屏壁紙,把微信頭像換成畫裏的女騎士,要求春信也把她的貓咪頭換成畫裏的白衣少女。

“只有一個後腦勺和白裙子。”春信說。

“好看的,換吧換吧。”雪裏慫恿她,“這可是情侶頭像,見過這幅畫的人,如果同時認識我們倆,看到我們的頭像,就什麽都明白了。”

春信一聽,有道理,沒想到一直古板無趣的雪裏竟然還能想到這樣的好點子。

如果這不是一面牆,或者是一面小點的牆,雪裏真恨不得把它背到街上去,學校去,小區裏去,給所有的人都看看——這是春信畫給她的畫,它叫《騎士》。

她想方設法讓周圍所有認識她們的人都看見這幅畫,發在宿舍小群,家庭群。她還想把照片打印出來,可那太模糊,不及原畫萬分之一。

雪裏太喜歡這幅畫了,有事沒事就摸出手機看,三張照片翻來覆去劃,看照片上自己那張臉就像盯久了的字,漸漸開始認不出,只認得春信。

後來這度勁兒過去,她又自私不願與人分享,只想自己偷偷看了。

這是一個周五的晚上,周六都沒課,她們下午就一起回家,想到明天不用早起,雪裏從包裏翻出那條蒙眼的絲巾,遞給春信。

春信坐在電腦邊玩小游戲,偏頭瞟了一眼,沒理,雪裏知道她是為上次的事生氣。

明明說好回來玩蒙眼游戲,讓人家好好玩個痛快,可雪裏一直沒有反應,問就說太慢了,真的來不了。春信自尊很受打擊。

雪裏其實不需要技巧,她只需要抱緊她,吻她,與她緊緊地貼合,便能由內而外得到滿足,不止是身體,是另一種心靈上的滿足。

可春信架勢很認真,認真代表她離她很遠,雪裏夠不着她,當然沒辦法進入狀态,只能用慢來回複她的疑問,事實上因為春信的溫柔和小心,也确實夠慢的。

“我又不是電動馬達。”她聲音裏帶了哭腔,雪裏摘下絲巾一看,眼睛果然已經紅了。

“可是我也不能演啊,難道你喜歡我演?”雪裏爬起來問她。

春信鼓着腮幫子不說話,她當然不要演的,可是怎麽辦嘛,她那麽靈巧的一雙手,什麽事都幹得了,偏偏在這上面栽跟頭。

雪裏為了哄她,只能比平時更加努力地折騰,直把她折騰得疲了,酸了,徹底來不了倒頭睡去。

現在雪裏把絲巾拿出來,也是個讨好的意思,“我這次肯定努力來。”

“不來。”春信扭頭,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雪裏确實有事相求,她想讓春信再畫一幅,挂在家裏,像爸媽的結婚照那樣挂在床頭或是別的什麽地方,總之,她既需要這樣一幅畫來填補心中的妒意。

那麽好的一幅畫,在別人家的牆上,雪裏不痛快,連帶着看湯一辰也不順眼起來。

現在她三指并攏對天發誓,一定讓春信玩個痛快,她保證來,使出吃奶的力氣也要來!

春信反而被逗樂,“你少胡扯。”

雪裏說我沒胡扯,我們再試一次好不好,然後小心觀瞧她神色,卻見春信忽然變了臉,壞笑着靠過來沖她勾手指。

雪裏心覺不妙,春信從衛衣兜裏摸出個東西,“我同學推薦我買了個小玩意,我偷偷在寝室試過,可厲害啦!哼哼,這次你不來也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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