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節

至少不用拖累孩子。”

戴草帽的老人搬着小馬紮，駝着背離開了。這村頭的風，沒有村邊麥地裏的清爽。他是村裏少見的，喜歡獨自坐着的老人家，今天本是他最早在樹林裏坐着，結果來了很多老夥伴，扯起了閑談。

他走了，身後的閑話還在繼續。

“那可是，也不用花那麽多錢。”

“可別說老了有福沒福了，就他這，不一定能活多大年紀，定不哪天埋了他。”一個人做了相當精準的預言。

另一個人為了表現自己的明智，更加肯定地說：“沒大活頭。”沒大活頭，意思是活不了多長時間。

“放心，死不你前面。”突然一聲尖銳犀利的女聲傳來。

衆人擡頭，見是一個臉色陰沉的年輕女孩。賈士珍姐妹常年不在家，這群老頭多數不認識她們長大後的模樣。

不過，此情此景下，他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說人壞話被人發現，還是有人汗顏的，或低頭或扭頭，總之假裝剛才什麽都跟自己沒關系。

還有人就要“教育教育”後輩了，就是那個被兒子丢了一院子饅頭的老頭，說：“你這個小閨女，這麽大了，怎麽這麽不懂事！”

賈士珍冷臉冷眼：“年紀大就要懂事嗎？為什麽有些人比我老還不懂事！”

“哎，”那老頭起身，“你說誰呢？”

這邊的争吵，就像一坨屎，迅速吸引來一大群蒼蠅，嘤嘤嗡嗡地圍着他們亂叫。還有的圍觀者像羞答答的大姑娘在偷看自己的情郎，躲躲藏藏不敢露頭，又情絲缱绻不舍離開。

賈士珍感覺自己身上沾了屎，如果繼續争執下去，恐怕就要屎化了。她沒有惡心自己給人表演熱鬧的奉獻精神，索性抽身回家。

即便如此，粘在身上的臭味，久久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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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臭味總比香味傳得快，飄得遠。

賈士珍還沒回到家裏，家人都已經知道了，備好了批鬥會。

似乎人群中有個人是賈士珍的“二爺爺”，她不确定是不是直接跟她起争執的那個。好像那二爺爺的爺爺跟爺爺的爺爺是親兄弟還是叔兄弟，總之大家是同族的，好像還沒出五服。

所以賈士珍犯了大忌諱，今天怕是得掉一層皮。

爺爺說：“聽說你跟恁二爺爺三大爺吵架了，你個大閨女家，出門一趟就跟長輩吵架，沒老沒少的，不懂一點事！大人的臉都被你丢光了！”

賈士珍覺得莫名：“這丢什麽人啊！爺爺，我又不是無緣無故跟人吵架，你知道他們說了什麽嗎？”

胡春梅說：“你個大閨女家，剛回來就跟家裏老人吵架，傳出去人家笑話你憨。”

爺爺怒氣沖沖地對胡春梅說：“你閉嘴，沒你說話的份。”

賈士珍不喜歡聽胡春梅說話，但見她被剝奪了說話的權利，又不高興，陰陽怪氣地說：“別啊，你讓她說呗，我好跟你們好好解釋解釋。”

賈存國罵：“你這沒爹的玩意兒，根本就沒擱心上。熊玩意兒，沒老沒少的，你二爺爺你也敢罵！以後讓我在村裏怎麽見人！別人都指着脊梁骨說我沒教養好孩子。”

賈士珍被罵得惱死了，笑着說：“可別罵我沒爹了，剛剛那群人還說你活不幾年就要被埋了。”

爺爺說：“嘴長在他們身上，随他們說什麽去吧。你們跟人吵什麽吵。”

賈士珍怒極無好話：“嘴長在他們身上，随便他們是吃屎還是噴糞我不管，但是不能說我！”

爺爺幾乎是指着賈士珍的鼻子，噴着唾沫說：“你把人都得罪完了，以後叫世輝怎麽在村裏待？你以後嫁出去了沒事了，世輝呢？你還是小孩嗎？做事不考慮一點後果？”

賈士珍覺得好笑：“這種人得罪了能有多糟糕，巴結讨好又能帶來什麽好處？世輝在八裏廟混成什麽樣！全看他自己有沒有出息。有出息了多得是親厚，沒出息了再怎麽巴結忍讓，也是被孤立的份。”

“爺爺，以您這個年紀，這點世态人情，不應該早就懂了嗎？”

老爺子一臉失望透頂的樣子：“你咋變成這樣的人了！”

賈士珍負氣：“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麽在外面維護了自己家人，到家裏就要被批鬥。看起來在家裏很威風的人，對着外面怎麽就那麽慫。”

越說越氣，話趕話就沒了好話：“爺爺，你整天跟他們一起玩，你不知道他們平時怎麽說別人的嗎？我們比別人更有能耐有威望嗎？他們會那樣說別人，就會這樣說我們！” “你們都是從小玩到老的夥伴，你知道他們在背後怎麽說你兒子嗎？人家在背後說我們老輩人沒幹好事，子孫受惡報呢。”

不知道是那句話刺激了他，老爺子黢黑的臉上泛着銅光，臉上的皺紋像剛剛擦完地的抹布，他指着賈士珍的鼻子罵道：“混賬玩意兒！這你爸爸一病，你倒是翻天了，沒人管你了是不是？你給我滾出去！”

“走就走！”賈士珍起身就要去收拾東西。

一直沉默的胡春梅說：“都消停會吧，日子夠難的了。”

賈存國索性又哭又罵：“鬧鬧鬧，我都快死了，你們就不能清淨會。是不是巴不得我趕緊死了！那弄點老鼠藥毒死我算了，省得天天吵架怪累裏慌。”

老爺子身子挺硬朗，跳着罵了兩句“懶得管你們這些沒爹的。”“老天爺咋不睜眼啊。”之類的話，才離開。

013不成魔難存活

賈士珍氣得頭暈，心裏窩了一個疙瘩，憋不住撲在沙發上嚎啕大哭：“叫老天爺爺睜眼幹啥？打雷劈了我？我是幹了多少喪良心的事啊！”

胡春梅也哭了，抹着眼淚說：“珍珍，你別跟你爺爺一樣，他霸道了一輩子了。”

賈士珍猛地起身，胡亂擦幹淨淚，恨聲說：“他霸道我就該讓着他？那我現在開始霸道，你們是不是應該讓着我！”看到還在床上哀哀地哭的賈存國，想着引起火來的人已經走了，把怨氣發給自己親近的人算什麽，便慢慢降下了火氣，細聲勸慰爸爸。

賈存國終于不哭了，說得話卻驚得賈士珍心都涼了：“你這個小妮，你爺爺這麽大年紀了，你咋能跟你爺爺擡杠。你也忒不懂事了吧，在外面上了幾年大學，咋學成這樣了！你二爺爺的事咱不說了，你連你親爺爺都不孝順了嗎？”

賈士珍愣住了，賈柳期暴怒的面容和撺掇她對着幹的話一起湧入大腦，讓她有些承受不住，好半天才說：“一輩人不管兩輩人的事，我只負責孝敬你和媽媽，孝敬他是你的事。”

賈存國又哭起來：“你爺爺這麽大年紀了，以後有個病有個災的，可咋辦。我成這樣了，也不能照顧他。”

此後的十幾分鐘，不停地在哭訴自己的孝心。

賈士珍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惡魔了：“是，你得孝順着點，畢竟他那麽疼你。”

“咱三家的院子，當初是大坑，爺爺叫你退學，三個大坑起成三個高宅子。讓你跟牛樣一車車拉土墊大坑，多疼你啊。”

“爸爸，你兩個哥哥過得什麽日子。大伯可是上了大專，吃公家飯，一輩子沒出過力；二伯也上完了初中，能做買賣，在鳳凰也是響當當的老板！你呢？睜眼瞎，出了一輩子苦力，到頭來他讓你去伐樹你就去伐樹，摔成癱瘓，你願意癱瘓就癱瘓吧，結果你連自己怎麽吃藥都搞不清楚，連累我辭了工作伺候你，鬧得世輝沒心上學，一家人快散了。他多疼你啊！”

“你是得好好孝敬他，沒關系，以後他有個好歹，你在地上爬着去伺候他，我絕對支持。”

“咣當”一聲，摔門出去。

賈士珍将自己投到床上，不停地打滾，她甚至開始後悔當初憑着一股激情的“孝心”沒有回漢州——家和父母，以及一切老舊的東西，永遠只可遠觀，偶爾從記憶的破筐裏拿出來回味一番，寫幾句矯情的話，流幾滴造作的淚還是不錯的，但真朝夕相處，就發現他們滿是棘針，難以共存于日光之下。

許是太累了，閉上眼睛不久，就恍惚了——

她背着巨大的旅行背包，手裏拉着行李箱，另一只手的每個手指都勾着幾兜東西。好重！太重了！她喘不上氣，直不起腰，可不得不拼命地在滿是荊棘的泥濘小道上往前跑，因為後面的路正在坍塌，慢一步，就會落入無盡深淵。

再說賈存國，被賈士珍說得嗚呼嚎啕大哭一場。胡春梅也守在他床邊嘟囔：“不是我說你，你都這樣了，就別想着他了。他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孩子，天塌了還有個高的頂着呢。”

賈存國受不住了，竟然要過來手機，給賈世輝打電話：“兒啦，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