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這場暴雨突如其來,黑雲低摧,當中細密的雷電翻滾,豆大的雨滴瓢潑而下,聲勢浩蕩,甚至都有幾分猙獰可怖了,在這樣的天氣,若無要事,尋常人絕不會出門的。

蕭霁月立在窗邊許久,方怔怔道:“殿下還沒回來。”

明明沒有什麽要事,他寧可冒着那麽大雨,還是要去見沈夷光一眼。

蕭德妃正喝着一碗靜氣凝神的湯藥,聽了她的話,原本平複了幾分的心緒再次起伏,她重重撂了勺子,恨恨道:“以往當真沒瞧出來,她竟有這般手段,六郎的魂兒都要給她勾走了!”

江談性子涼薄冷淡,以往對沈夷光不是冷言就是薄斥的,蕭德妃姑侄倆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對沈夷光沒幾分情意,這才敢放開手腳籌謀。

她們當真沒想到,江談居然會對沈夷光這般上心。

蕭霁月咬了咬唇,第一次主動道:“姑母,那藥我服的差不多了,咱們不能再拖了。”如今兩人尚未大婚,表哥便對沈夷光這般上心,再晚一些,哪裏還有她的立足之地?

蕭德妃煩躁地揉眉:“快了,時機馬上就到。”她不知道想起什麽,挺直了揉眉的動作,擡眼瞥了蕭霁月:“你也別光催促我,咱們府上,你那個‘義兄’,你也盡早安置妥當了。”

聽到‘義兄’二字,蕭霁月霎時面色大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蕭德妃敲打了她一句,又放緩了神色,拉了她的手:“我的兒,這事兒你瞞着我做什麽?倘不是我自己猜出幾分,難道你還要瞞我一世不成?”她緩緩補了句:“你放心,六郎不知此事。”

蕭霁月懸着的一顆心稍落幾分,勉強一笑。

——這是他們蕭家有一樁死也要瞞着的秘密,她蕭霁月,其實早有未婚夫。

當初蕭家并無如今的風光,有意與世家攀親,費了老大力氣,才給嫡女蕭霁月定了清河崔氏的旁支子弟,原也是極好的姻緣,誰知崔家這支碰上兵亂,一夕之間慘遭滅門,只有崔小郎活了下來。

也就是同一年,蕭氏被封為德妃,江談終于被定為太子,蕭氏有意擇從娘家擇取一女為太子妃妾,一邊是未來的帝王妃,一邊是門庭寥落的崔家妻,蕭家和蕭霁月豈肯俯就?

幸好知道這樁婚事的人死的都差不多了,蕭家也着意把這樁事捂着,知道這婚事的人不過一掌之數,只是崔家旁支被滅門,聖上都對獨苗崔寧頗為憐惜,還親自過問過兩回,蕭家再有意對他籌謀,也不敢輕舉妄動。

思量再三,蕭家決定先把崔小郎認為義子,接到家裏養着,往日只讓他和蕭霁月兄妹相稱,打算慢慢淡化這樁婚事,崔寧感念蕭家,也自覺門庭衰敗,委屈了蕭霁月,對她無有不應,只恪守兄妹之禮。

不過崔寧卻有才幹,極得江談的青眼,半年前江談去山南辦事,他還特意帶上了崔寧。那些時日,蕭霁月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每夜都是噩夢纏身,惶惶不安。

所幸她也有幾分運道,江談回長安的路上遇刺,崔寧勇武有謀,拼死護得江談周全,自己卻落了重傷,已是油盡燈枯,江談這般寡淡的性情,都為他幾度落淚,所謂愛屋及烏,因着崔寧對蕭家和蕭霁月贊譽有加,江談自然也更加愛重蕭氏一族。

——所以他這些日子對蕭霁月百般縱容,甚至為她屢次抛下沈夷光,二分是沖她為自己擋的一刀,餘下八分皆是瞧在崔寧将死的份兒上。

她勉強定了定神:“姑母放心,他也就這兩日了。”

蕭德妃這才喜笑顏開:“那便好,這禍根萬不能留的。”

她說罷又是一嘆,眉眼恍惚:“咱們寒門不易,我初入宮的時候,遇到世家出身的妃嫔,不光得舔臉賠笑,還得伏低做小,倒似她們的奴婢一般,明明我也是陛下的妃嫔...”

她想起昔年不易,語調漸漸激烈,神色憎惡:“太子重禮,事事以皇後為先,日後殿下登基,怕也只是個太妃的位份就打發了我,難道我苦熬這麽些年,熬到我兒子做了皇帝,還是要給他們世家女為奴為婢?!”

她緊握蕭霁月的手,妩媚的眉眼斜挑,戾氣陡生:“阿月,無論用什麽手段,你得把家裏那攤事料理幹淨了,皇長孫必得出自咱們蕭家!”

......

沈夷光見江談和謝彌對峙,心裏卻生出一個不着調的念頭來,她本來已經不覺得兩人生的相似了,但眼下一瞧,好像又有二分像了。

她瞧着兩人對峙,思緒不由散開來,好像在夢裏的時候,謝彌就對江談頗為厭惡,假如彌奴知道,當初她買他是因為他和江談有點子像...不知會是什麽反應?

她不由打了個激靈,又居然有點壞心眼地想笑。

江談對此人的厭惡早已達到頂點,如今看他敢當衆這般挑釁,不由心生恚怒。

只是他自恃身份,不好對着一個私奴發作。

江談到底是矜貴慣了的人,見沈夷光也沒有伸手接他湯羹的意思,他甚至不禁帶上了三分委屈,不快蹙眉:“你便是這般管教的下人?”

沈夷光話都懶得說了:“呵呵。”

謝彌笑吟吟:“殿下這話偏頗了,是我自作主張,跟我家主人沒得關系。”

他看了看沈夷光,又瞥了眼江談手裏湯碗:“不過這湯羹,我家主人的确喝不得,殿下見諒。”

江談并不覺着自己哪裏有錯,他見潺潺對他愛答不理,謝彌偏又煽風點火,他厭憎地一眼掃過謝彌,又擡眸一瞥繡春,繡春會意,喚侍衛進來發落謝彌。

沈皇後不覺臉色微沉,輕輕放下筷子,她卻沒急着發作,先轉向謝彌,溫聲道:“你是個好的,知道護主,先退下吧。”

繼而又轉向江談,素來溫和的臉上竟帶了幾分不贊成:“六郎...”

她面有失望地搖了搖頭:“潺潺打小不能碰這種香蕈,服之便會腸胃劇痛,嘔吐不止,她小時候在宴席間誤食了一回,人差點沒了,我和她祖母險些吓出個好歹來。”

關鍵這當真不是什麽秘事,就連皇上這個做姑父的都聽聞過,要說忙于國事未曾留意,皇上不是更日理萬機?難道他這個太子還忙得過皇帝?

但凡留半點心的,都不會讓潺潺碰香蕈,她的部曲彌奴都知道這個忌諱,太子是她最親近的未婚夫,她未來的枕邊人,他怎麽能把這要命的一碗湯大喇喇地遞給潺潺?

江談面色一僵,難得有幾分無措,他下意識地看向沈夷光,解釋道:“我...”

沈夷光放下筷子,轉向沈皇後:“姑母,我吃飽了,可以先回去嗎?”

沈皇後微嘆了聲,颔首允了。

沈夷光原本瞧謝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有江談比對着,她瞧他終于順眼幾分,帶着他快步離去,只是從始至終,未曾瞧過江談一眼。

江談身形凝滞。

......

往日沈皇後對江談和沈夷光的親事還是頗有信心的,倆孩子樣樣出衆,江談縱性子冷淡些,可也未必是壞事,至少身邊是清淨的,連個通房司寝都沒有,待以後成了婚,知道疼愛妻子了,也就好了。

但近來這些事,尤其是今天親眼所見的這一幕,沈皇後真的有些動搖了,六郎這般,分明就是眼裏沒有潺潺!

沈皇後心下越發不安,她久居中宮之位,自然知道要坐穩這個位置是何等艱辛,帝王對帝後不說千嬌萬寵,最起碼的敬重看重還是要給的,六郎總是逼着潺潺一讓再讓的,以後若遇到什麽事了,難道她還要讓出後位?

潺潺這樣的傲氣性子,若被這般磋磨,焉能茍活?

還是說,六郎其實屬意蕭家女?對潺潺無意?

沈皇後心緒不寧,臉上也帶了些出來,身畔嬷嬷猜出她心思,不由勸道:“娘娘莫要憂慮,若殿下心裏真無縣主,斷不會冒雨前來的。”

其實嬷嬷說話倒也有理,可沈皇後心裏仍是直敲鼓。

只是這婚事畢竟是聖上下旨,六郎又沒什麽明顯的問題...沈皇後緩緩出了口氣,撥弄着手裏念珠:“容我再瞧瞧吧。”

她得再看看,若他當真喜歡蕭家女,和潺潺這門親事,不如就算了吧。她既是皇帝嫡妻,又是江談嫡母,對這樁婚事,她若要開口,自然是有分量的。

......

江談要在這裏陪沈皇後小住兩日,沈夷光有意避開太子,正好萬年提議要去許願橋逛逛,她便欣然應允了。

和沈夷光不大對付的五公主嘉熙忽提議:“咱們不如自己打個絡子來挂許願玉牌,這樣既大方又漂亮,也顯得咱們誠心不是?”

這提議有趣,衆人紛紛附和,唯獨沈夷光臉色有點發苦,卻不好反駁。

嘉熙召侍女取來了七彩絲線,得意地瞥了沈夷光一眼:“潺潺美名遠播,想來女紅更是擅長,你打的絡子,肯定是我們所有人裏最好看的。”

她都這般說了,衆人自然附和着吹捧了沈夷光幾句,沈夷光含笑應了,心裏卻郁悶的要命。

從她三歲起,她就是同齡孩子裏最聰明的一個,不管是讀書習字,還是彈琴作畫,她學的都是最快的——可偏偏老天爺就像見不得完人似的,她那一雙能彈琴作畫的手卻笨的要命。

學個繡花,一雙手被戳成蓮藕,把貌美鴛鴦硬生生繡成了豬頭,學個廚事,險沒把院子給燒了——從此祖父便不許她再踏入廚房一步,倒不是心疼房子,主要是怕她丢了一條小命,這在如今可是頗為罕見的——畢竟就連萬年公主那樣的性情出身,女紅針鑿廚事也是能上手的。

萬年有心多打一根幫沈夷光作弊,偏偏身邊圍着一圈人,她也愛莫能助了。

五公主越發得意,拿眼把沈夷光瞥個不住,只等着她出醜。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冷靜,沈夷光深吸了口氣,借口更衣起身,避開衆人視線。

走到拐角處,她随手拉了個小丫鬟,硬是把人家拽到了一間侍衛房裏,她一手把人家摁在牆上,一手捏着幾粒金瓜子,氣勢洶洶地問:“會打絡子嗎?”

還以為哪裏得罪貴人的小丫鬟傻眼了:“...”

背後忽又傳來‘噗’的一聲竊笑,接着是一連串毫不留情地狂笑。

沈夷光做壞事被抓了個現行,身子不由一僵,轉過頭,就見那殺千刀的謝彌笑的打跌,她惱羞成怒地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她問話的時候,手不覺一松,小丫鬟一溜煙跑了。

謝彌抱臂挑眉,仍笑個不住:“主人,這是我的房間。”

被這麽一耽擱,時間便不夠了,沈夷光眼看着自己要丢臉,沮喪地道:“我今兒就不該來什麽許願橋的!”

她掌心忽然一輕,謝彌竟從她手裏把絲線抽了出來,悠哉道:“不就是條破絡子嗎,我來。”

男人...打絡子?沈夷光錯愕地看着他高的離譜的身量,看着他筋骨分明的臂膀,看着他怎麽也不像能打絡子的有力雙手...

她很快回過神:“你再逗我試試!”

謝彌頗是鄙夷:“主人可真夠沒見識的。”

他沒搭理沈夷光的否定,手上的動作不停,骨節分明的手靈巧地上下翻飛,漸漸地編出一條足以讓十年織女都自慚形穢的精巧絡子,還結了個極漂亮的同心結。

沈夷光錯亂了:“...”她頗受打擊地道:“你,你怎麽能會...”

她好傷心,她的手居然還不如一個男人的靈巧!

謝彌鄙夷地啧了聲:“也就是主人這種生在富貴窩裏的,才會覺着男人不能幹這個女人不能幹那個的,到了快要餓死的時候,繡花縫衣服我也不是沒幹過。”

他編好最後一個結,有意逗她,故意把絡子拿到她眼前晃來晃去,卻不讓她碰到:“編好了,主人要拿去送給太子?”這玩意多是男女愛侶之間互贈的。

沈夷光急着回去擠兌五公主,惱道:“我送太子做什麽?!”

謝彌唇角彎了下,頗為随性不羁:“那...是要送給哪個情郎?”

他晃了晃手裏的絡子,就像幼年時捕獵一只山貓那樣,先用好處誘它相信自己,一步一步地蠱惑它踏入陷阱,看着它在陷阱裏徒勞掙紮,最終被兇悍的獵手捕獲,直至被拆吃入腹。

圖窮匕見,他甚至懶得再遮掩自己的目的。

沈夷光随手把金瓜子塞給他,湊近了去搶那絡子,不悅道:“我哪來的什麽情郎?!”

“主人沒有啊...”謝彌咧開嘴,露出森白的牙齒:“那就好辦了。”

他忽然展臂,勾住她的細腰,她腳尖微微離地。

謝彌用絡子細碎的流蘇撩撥着她細嫩的臉頰,從眉眼到紅唇,撩的人心頭發癢。

他微微一笑:“背着太子,我來當主人的情郎。”

動作暧昧,言語撩人,他似乎已經沉淪,可眼底卻從始至終的清明玩味。

他不知道怎麽得到一個女人的心。

他只知道,怎麽做一個好獵手。

作者有話說:

我已經能預見小彌賢良淑德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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