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激将
【齊未明】。
當挂着這個名字的金色墜牌在齊墨眼前一閃而過時, 年幼的他好奇地伸手去抓。
第一次撲空後,金色墜牌又晃了起來,輕輕巧巧地在空中擺來擺去, 誘得他一遍遍地搶奪。
眼看着齊墨就要抓到,他面前的男子笑呵呵地把墜牌收了回去:“這個可不能随便玩,這是爸爸的通行證。”
齊墨先是一怔,緊接着眼眶泛紅,撇嘴說:“有什麽稀罕的,不給就算了。”
一位女子從旁邊緩慢地走了過來,笑道:“明哥你不要欺負小墨啊。”
她一只手撐在後腰位置,另一只手撫摸着隆起的小腹,臉上帶着溫柔又親切的笑。
齊未明趕緊跑過去攙扶:老婆大人有什麽事情讓我去跑腿就行了, 幹嘛還親自走動。”
何歡嗔怪道:“我動一動怎麽了,你又不是在養豬。”
齊未明“嘿嘿”地笑。
何歡說:“你快哄哄兒子, 不然一會兒又要把他逗哭了。”
齊未明故作嚴肅:“我那是訓練他,男孩子天天哭哭啼啼地怎麽行?”
何歡點了點齊未明的肩膀:“男孩子為什麽就不能哭?小墨喜歡怎麽就怎麽,我們沒必要限制他。”
齊未明嘆口氣,扶着何歡在沙發上坐下,蹲在她身邊說:“因為他以後是要當哥哥的, 不可以總在妹妹面前哭鼻子。”
說完, 齊未明轉過頭看向齊墨。借着窗外漏進的明媚日光, 他的臉上映出溫暖又充滿愛意的微笑:“小墨, 你要好好保護妹妹,做一個堅強的哥哥,知道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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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距離齊煙提出問題已經過去了很久, 齊墨卻依舊一言不發。
坐在齊墨身邊的蘭溪羽發覺到異常, 不由得多看了齊墨幾眼。就這麽一瞧,他愣住了——齊墨面色泛青,仿佛整個人都浸泡在陰霾裏。
蘭溪羽下意識地覺得,齊墨肯定認識煙兒口中的這位【齊未明】,而且應當很熟悉才對,不然不會是這種反應。
……等等!
他倏然睜大眼睛。
那個人,也姓“齊”?
……
通訊的另一頭,齊煙試探地喊了一聲:“哥?你在聽嗎?”
聽到妹妹的聲音,齊墨眼簾微動。他“嗯”了一下,接着沉聲問道:“洛蘇為什麽要讓你記這個人?”
“我不知道,他沒來得及跟我細說就匆匆走了,然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我真的很擔心,他最近似乎一直在調查首都1號街旁邊的聖堂。”齊煙聲音落寞,“那家聖堂我也去過,外面看起來挺正常的。”
齊墨沉吟片刻,開口:“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記着的。煙兒,你有時間的話記得通知霍恩我的情況,順便告訴他半個月後在東環巢穴主星跟我碰頭。記住了,不要以官方身份來。”
“好的。”齊煙應諾。
通訊就此結束。整個駕駛艙恢複安靜的同時,齊墨坐在駕駛位怔怔地出神。蘭溪羽側身湊過去碰了碰他的指尖。齊墨渾身一顫,像是剛意識到自己身邊還坐着一個蘭溪羽一樣。
對了……他們正坐在船艦裏準備出發去中轉站。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伸手扶住額頭:“抱歉……我現在就啓動船艦。”
蘭溪羽關切地問:“要不我來操作吧。”
齊墨搖搖頭,放緩語氣:“沒事,我剛才在想事情。你坐好,我們要出發了。”
一股綠色烈焰從弧形船艦的尾部倏然噴出,船艦周圍的空氣波動壓縮了一下,緊接着它的速度迅速攀升,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密森河谷的天空裏。
這顆邊緣星距離中轉站大概有四個星際時的路程。其中有整整一個星際時的時間齊墨都保持着端坐一聲未吭。
飛船一直處于平穩自動駕駛狀态。蘭溪羽趴在操縱臺右側的鋁合板上,頭枕着胳膊看向齊墨的方向。
駕駛艙的頂燈亮着,一點暖光從上方投下将齊墨攏在中央。齊墨半垂的眼簾在臉頰附近現出一團陰影,他那副安靜的樣子宛如一只精致的陶瓷娃娃。
蘭溪羽啓唇:“墨墨。”
齊墨微微偏頭看向他。對于這個稱呼,齊墨似乎已經适應,就像他一開始喊齊墨為“長官”一樣。
見齊墨扭頭,蘭溪羽唇角翹起:“你真好看,我有沒有說過你特別像星際聯邦4D投影幕布上的電影明星?”
“你提過好幾次了。”齊墨的聲音聽上去沒有半點情緒不好的樣子,“但被你這麽說,我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說實話而已,一點兒也不奇怪。”蘭溪羽微笑着說,“我可以過去抱着你待一會兒嗎?”
齊墨雙目微瞪,臉上的表情略顯不自然:“倒不是不可以,只是……”
話音未落,蘭溪羽已經解開安全帶走了過去。他直接坐上了齊墨駕駛位的座椅把手,右腳當做支撐踩着地板,左手跨過椅背搭在座椅的另一邊。
他擋住了來自齊墨上方的燈光。
齊墨緩慢地抽了口氣。“你這個人……”
“抱抱。”蘭溪羽輕聲說。
這一聲直接蕩在齊墨心裏,軟綿綿地順着經絡鑽進五髒六腑。
齊墨舌尖掃了一下唇,伸出一只胳膊示意蘭溪羽躺下來。
蘭溪羽笑意盈盈,卻沒有照着齊墨的想法坐到對方腿上,而是伸手慢慢移至齊墨腰間,“啪嗒”一下解開了齊墨的安全帶。
趁着對方怔愣的當兒,他拉着齊墨的胳膊把人攬進懷裏。
“砰咚——”
他抵在齊墨胸前的手清晰地感受到了對方的心跳聲。
“你……”齊墨聲音裏帶了絲詫異。
“別把自己繃得那麽緊。”蘭溪羽開玩笑地說,“不開心就要發洩出來。你要是跟我撒嬌求我哄哄你,我又不是不答應。”
“我沒有什麽不開心,是你太黏人了。”齊墨反駁。
蘭溪羽偏過頭直接咬住了齊墨的耳廓。
剎那間疼痛傳來,齊墨下意識揪住蘭溪羽衣領。他輕輕地吸氣:“你屬貓的嗎?怎麽亂咬人?”
蘭溪羽垂眸看着齊墨耳垂上的那顆祖母綠耳釘。“齊墨,我好像從沒聽過你喊疼,什麽傷都自己硬抗着。你難道是鐵做的,不會累也不會疼?”
耳廓上的痕跡泛紅,一股股熱氣沿着那處滲透到皮膚內裏——蘭溪羽這一口是下了真力氣,差點把齊墨咬出血。
“怎麽可能不疼,只是喊疼沒有用,也沒有人會聽。”齊墨語氣平淡,“小時候我帶着煙兒在N區流浪,在那邊人生地不熟,我如果哭出來煙兒就會害怕,她會跟着我一起哭。而且那種戰亂頻繁的地方人多眼雜,我不能讓別人覺得我們兄妹是好欺負的。”
“所以你一直自己忍着?”蘭溪羽說。
“嗯,習慣就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倏地,耳上再度傳來刺痛,比剛剛的疼痛還要劇烈。齊墨不由得皺眉,他壓着蘭溪羽的手往後推:“溪羽。”剛喊了一聲,他的指尖又被蘭溪羽抓住放進嘴裏,食指被咬出了血。
“溪羽!”他吸了口冷氣,把手往後抽。蘭溪羽又湊上來吻他的唇,牙齒咬住了柔軟的唇瓣。
疼痛逐漸升級,齊墨使上力氣推開蘭溪羽,有些愠怒地低聲指責:“蘭溪羽!你是不是瘋了,有完沒完!”
蘭溪羽松開口,用衣袖抹了抹唇邊血跡,盯着齊墨說:“為什麽不用以太療傷?”
“這種小傷,沒有必要。”
“是嗎?”蘭溪羽輕聲說,“還是因為以太背着你正躲在哪裏偷偷哭呢?”
齊墨動作一滞。
蘭溪羽伸手撫上他的胸膛,目光凝視着那雙黑色眼眸:“明明很難受,為什麽要勉強保持一副冷靜的樣子傷害自己?你想向誰證明什麽?”
齊墨的眼圈驀地就紅了。他猛地推開蘭溪羽:“你懂什麽啊?你又知道什麽了?你在用自以為是的經歷來揣度我嗎?”
他像是一只被驚擾了的刺猬,豎起滿身防備。
蘭溪羽沒再開口,只是安靜地看着他。
齊墨深呼吸一口氣,視線逐漸模糊,心理防線一旦被擊潰,洪水就像決堤了一樣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該死……”齊墨喉結上下滾動着,他背過身去,瞧着從臉上滴落的水滴砸濕了黑色的臺桌。耳邊一陣“嗡嗡”亂響,就跟他十三歲那年轟炸機來襲時天上重複播報的防空警報一樣。
……
「小朋友,都跟你說過幾次了,你說的這個編號的船艦,早就已經離開N區啦。」
「不可能!我爸爸媽媽不可能把我和妹妹落下!這絕不可能!」
「嗨……你還是快去找避難所吧。這種招數我見多了,把孩子領到一個陌生地方,然後悄悄離開。這樣的父母,啧啧啧。」
「他們不是這樣的人!」
「真可憐啊……看你的樣子一定來自中心區,沒準是主星呢。也不知道是多麽狠心的父母,把這麽可愛的孩子丢在這種地方,太造孽了。」
整整三個月,他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答案。
他對父母的那點愛意和信心,在日複一日的詢問和等待中消磨殆盡。那艘帶他們來到N區的船艦再也沒有出現過,他也從未收到來自主星的訊息。
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承認一件事——這裏只剩下他和妹妹兩個人,而父母再不會來了。曾經被家裏人疼上天的嬌寵寶寶,毫無準備地從雲端跌落,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和保護。
他怕得要死。
還不滿四歲的妹妹扒着他的衣服求他抱,天真地向他詢問父母的去處。
他摟着齊煙,面對着滿天星辰痛哭流涕,渾身發抖。
齊煙看着他,不由得也哭出聲,邊哭邊幫他擦眼淚。
溫暖的小手在臉上輕輕滑動,他決定這是他最後一次向這個滿是惡意的世界屈服,他再也不要向任何人展示軟弱。
……
時間随着船艦在宇宙中的航行緩緩流逝。
齊墨靠着臺桌緩了許久才慢慢平複了情緒。他一手撐着自己的身體,另一只手捂住臉,刻意背着身不去看蘭溪羽。
“還有兩個星際時才到中轉站,宇宙旅行還真是漫長啊。”蘭溪羽在他身後輕飄飄地轉移了話題。
“你這個家夥……”齊墨咬牙擠出這麽幾個字,“看我這幅樣子你很高興是不是?”
蘭溪羽從身後走到他的身側,按住他被咬傷的手指:“還不療傷嗎?”
齊墨抿唇僵持片刻,最終閉上眼睛。
一只小小的雪團子從他的懷裏鑽出來,兩只小眼珠都哭腫了,渾身絨毛也都濕濕的。它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齊墨受傷的手指旁邊,伸出細細的絨毛包裹住傷處。
蘭溪羽見狀暗自松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駕駛艙,給齊墨留一點自我恢複的空間。
驀地,他的衣帶被什麽東西勾住。
蘭溪羽重新回頭,只見雪絨球分出兩根絨毛拉住了他,小家夥的眼珠周圍盈滿淚水,像是害怕再度被抛棄的孩童。
絨毛輕輕地搭在他的衣帶上,雪絨球整個身體舒展開來,像是春天散開的飛絮。
蘭溪羽朝前伸出手,雪絨球滾到他掌心,一路攀到上衣口袋裏躲了起來。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接受父母遺棄我們的事實。”齊墨轉過身倚着臺桌,目光落在地板上,“十三歲之前他們對我真的很好,煙兒出生後我們是很幸福的一家人。”
蘭溪羽問着:“你父母……之前都在主星麽?”
“嗯,我媽媽是醫生,我爸爸是研究員。雖然我并不清楚他研究的主要內容是什麽。不過——現在那些事情也都不重要了。”
蘭溪羽微微蹙眉:“那你後來又在主星生活了那麽多年,手裏也有了一些資源,沒有試過找他們?”話剛說出口蘭溪羽就驀然頓住——齊墨肯定是找過,找過之後還是這樣的結果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沒找到人;其二,找到了人,對方卻依舊不相認。
“星際聯邦實在是太大了,起初我在主星确實沒有找到人。我也一度幻想過他們是不是曾經後悔,是不是過了幾年就會想再來找我和煙兒。但這些想法通通随我軍階的提升破滅。”
确實,齊墨如今已經是整個星際聯邦人人皆知的軍團上将,若是不來相認,只能是不願。
“聖堂、首都、主星……”齊墨嘴角勾起自嘲的笑意,“我找了這麽多年,原來他們還在主星,就在那麽近的地方。”
蘭溪羽明白,齊墨心中還有一種可能性沒有講出口。齊墨寧願前面的猜測都是真的,也不願意去假設——他遲遲聯絡不上的父母,也許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
“嘀嘀——嗒——嘀”。
八音盒上立着一只縮小版的水晶麋鹿,年幼的女孩兒坐在麋鹿背上吹奏霧笛。
齊煙下巴枕着胳膊趴在桌前,看着轉動的八音盒。
她的旁邊擺着一個精致的相框,是她和齊墨的合影。照片中齊墨倚着胳膊靠着沙發背,她站在沙發背後摟住齊墨的脖子,臉上洋溢着燦爛的笑。
那一年她十三歲。
而她的哥哥十三歲時,正護着她走在N區布滿彈坑的土地上,饑腸辘辘,塵土遍布全身。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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