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IF線:光影(5)
那份電報的衍生意是——全員清除。如果蘭溪羽也算在裏面, 那就是「一并清理」的意思了。
齊墨等了三年多,除掉了齊煙的出賣者,除掉了藏在學校裏的渣滓, 還剩下的就只有蘭溪羽和日僞的那幫混蛋。
現在, 他終于等到了指令,可心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感。
配合這次大規模行動的還有另外兩個組的同志, 他們之間也并不相識,當天通過獨立的暗號用來碰頭避免誤傷。齊墨是這一批幹部中近身戰最出色的, 因此也被委任了深入敵後必要時候進行近距離刺殺的指令。
那一周的周末例會碰頭的時候, 他再度向上級傳達了想要和并肩戰鬥了一年的同伴共議戰術的想法。
上級搖搖頭:“這次的任務, 你必須要單線行動。你的行動指令是保密級別最高的, 誰都不能說。”
于是, 齊墨換了種措詞:“我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這次行動十分危險, 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這一年我受了他很多照顧,如果他不願意見也沒關系,請您代為轉達我的謝意。”
上級用極其複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最後嘆口氣, 說:“他要是那麽輕易就能說得通的性子, 這兩年也就不會過得這麽難了……行, 我會把話帶到,但不保證他會去見你。”
“謝謝。”齊墨淡笑。
……
周日, 深冬的上海灘難得下了場雪。雪花從下午兩點半開始紛紛揚揚地往下飄,很快就鋪了薄薄的一層。
齊墨穿上厚厚的棕色呢子大衣, 戴上黑禮帽,手捧幾束白色香石竹來到墓地。他用手掃去齊煙墓碑上的浮雪, 把香石竹放到碑石的下方。
雪一直下,直到漫過鞋沿。齊墨輕輕呼出一口氣, 白霧蒸騰而上漫過長空。
清風微拂,吹動了香石竹的花瓣。
……
和“夜凰”約定見面的地點在公共租界邊上的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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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墨點了杯熱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雪中來往行色匆匆的人們。店中放着柔和的英文歌,時鐘一下一下地擺動,像是杯中晃蕩的奶蓋。
他從五點半等到了七點半咖啡店閉店,他要等的人沒有出現。
齊墨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心裏覺得有些遺憾,不過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夜凰”要是來了,反而是意外之喜。
他穿好大衣離開咖啡店,店門口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路面積雪踩起來發澀,他壓低了禮帽,沿着街邊小路往電車站點的方向走。
街邊的樓中傳來孩子的笑聲,父母一同唱着歡快的歌曲,有薩克斯的旋律飄出來。整個抗戰的大局勢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侵略者趕出這片土地。
“叮鈴——”有人騎着自行車路過這片落雪的街道,
齊墨擡頭,卻見前方一片漆黑的道路中,有人站在路燈下。
燈光映出朦胧明亮的區域。細雪随着燈光一起落下,在小禮帽上積了薄薄的一層。有着翡翠色眼眸的青年裹着深黑圍巾,點燃了細煙。
煙氣袅袅而上,和雪花撞在一處,化成晶瑩的水滴。
這條人行道不算寬,齊墨在那人面前停下。
“這裏是‘三不管’,蘭老板來這兒也沒個保護的人,不怕死?”齊墨臉上沒什麽表情,語氣也寡淡。
蘭溪羽呼出一口煙氣,挑起眼簾看向齊墨:“我還以為你不會理我。”
齊墨微微蹙眉,他瞟向蘭溪羽微紅的面容,還有因為浸雪而微濕的靴子。
“你……”他頭一回猶豫,“你準備去哪?”
蘭溪羽微笑:“沒準備去哪,我出來……是來看雪的。”
齊墨頓時為自己一閃而過的念頭感到可笑。他把手插到口袋裏,壓低帽子繞過蘭溪羽往前走。
“齊墨。”蘭溪羽突然喊住了他。
齊墨腳步頓住,轉身。
“以現在的形勢來看,估計用不了多久特高課就會撤出上海。你說,像我這樣的人,會是什麽下場?”
齊墨嘴角下壓:“蘭老板現在覺得形勢不對,想另尋出路?抱歉,我想到你會有的下場只會覺得痛快。我也不知道有什麽方法能救你,你就自求多福吧。”
“你不是說要親手了斷我們這些人?”蘭溪羽目光中盡是漠然。
雪依舊細細密密地下着,路燈的燈光忽地閃了一下。
“三年前,煙兒她,是你動的手嗎?”齊墨低聲問。
“是。”蘭溪羽說。
甚至沒有停頓。
齊墨沒再說什麽,也沒再看蘭溪羽一眼,轉身徑直向前走去。
路燈将他的影子拉長,直到他沒入漆黑的街道拐角,再不見影蹤。
……
周三,設備廠的接待大廳中喜氣洋洋。
蘭溪羽穿了一身白西裝,親自站到門口迎接每位政要和商賈,向他們介紹着參觀路線。
整個設備廠占地面積大約十公頃,今日的介紹展覽将穿過他們的制造工廠,最終深入到成品演示廳。
開場儀式上,蘭溪羽組織工作人員放飛了九百九十九只白鴿,鴿子成群地飛向蔚藍高空,無數白色的羽毛飄落下來,像是散落的旌旗。
“這要是不了解蘭老板的,還要以為蘭老板是個和平主義者了,哈哈哈哈。”跟蘭溪羽熟識的商賈如此開着玩笑。
蘭溪羽朝他笑笑,沒應聲。
人員很快流動起來,賓客們紛紛沿着既定好的路線進入工廠內。
而此時,位于制造工廠與演示廳之間連廊的齊墨,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另外兩隊的同伴已經迷暈了連廊附近巡邏的僞軍,他只需要确保所有目标人物都進入演示廳。一旦有漏網之魚,就是他出馬的時候。
半小時後,人們陸陸續續通過了制造工廠,有說有笑地往演示廳裏面走。
齊墨安靜地等待着。
大約十分鐘後,有一名政要匆匆走出來接電話,他似乎在跟電話那邊争吵什麽。趁着這個時間,齊墨從隐蔽的地方走出。他不能讓槍聲驚動演示廳裏的人,所以要近身處理。
政要挂斷電話狠狠罵了一句。他轉身剛要離開,驀地被扼住了脖子捂住嘴。他瞬間瞪大眼睛,口中嗚嗚地嘟囔着聽不清的內容。
下一秒,只聽得“咔噠”一聲響,他不斷掙紮的身子不動了。
齊墨拎着這具屍體扔到草坪後面的樹後,就像扔掉一塊兒破布。
演示廳的大門緩緩閉合。就在這時,齊墨耳邊的無線電接聽器震動起來。他按下開關,裏面傳來同伴的聲音:“差了一個人。”
“誰?”齊墨問。
“蘭溪羽。”
齊墨略微一頓,說:“你們照常行動,我去處理。”
說完,他關上接聽器,轉身看向工廠的入口處。
蘭溪羽很可能沒有跟着隊伍一起走展覽路線,那……應該就還在接待大廳。
不到十分鐘,他趕到了接待大廳附近。讓他覺得異常的是,本該設置監視點的地方,都沒看見僞軍的身影。不過這樣也好,能讓他安安靜靜地清算。
繞過兩根立柱,他拔出了插在腰間的槍,擰緊消.音器。
閃進廳門內的同時,齊墨舉槍。
接待大廳內只有一個人——穿着白西裝的蘭溪羽正将彈夾塞到槍中,開了保險上膛。
齊墨走進大廳,槍口對準了蘭溪羽的胸膛。而蘭溪羽看着他,臉上絲毫沒有意外的表情。
“臨死前的表情還真是鎮定。”齊墨低聲,“有遺言盡快說,一會兒就沒機會了。”
蘭溪羽微微啓唇,待要說些什麽,忽地瞳孔緊縮,立刻擡起了槍。
“砰!”
血花迸濺,子彈從齊墨右側飛過直接集中了身後準備偷襲的僞軍。
齊墨一怔,偏頭掃了一眼身後,緊接着不可置信地看向蘭溪羽。
“能讓我把這一槍朝你開出來,齊墨,你還不合格啊……”蘭溪羽放下手中槍,“行了,這次應該……都清幹淨了。”話音未落,蘭溪羽捂住腹部緩緩蹲下了身子。
齊墨反應過來,立刻朝蘭溪羽跑了過去。
他明明沒有開槍!為什麽面前這個人,會像是受了重傷一樣?!
“噗——”白西裝頓時染成紅色,蘭溪羽力竭地用手肘撐住地,唇邊流出一股股的鮮血。
齊墨立刻跪下來扶起蘭溪羽的身子,将口中不斷往外湧血的蘭溪羽放到自己膝上。
“你服毒了?”齊墨滿目震驚。
蘭溪羽沒反駁,将手伸到懷裏,艱難地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牛皮包塞到齊墨手中,緊緊地攥住齊墨的手掌。
“這東西,交給別人我不放心……”蘭溪羽半睜着眼,“你要争取……直接和延安方面取得聯系,這是……汪政府在各地部署的暗子,是完整的名單。”
不必再多說,齊墨都明白了。
他沒管那些,小心地把蘭溪羽抱在懷裏,手沒由來地發起了抖:“你吃了什麽?快告訴我。我們去醫院,去洗胃。”
說完,他把蘭溪羽從地上撈起來背在背上,快步往廳外走。
蘭溪羽靠着他的肩膀,頭就倚在他頸邊,呼吸越來越微弱。
“來不及……放鴿子的時候我就已經……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活着離開這裏……我還指望着……你能朝我開一槍,消消氣。”
齊墨喉結滾動了下,蘭溪羽最後這句話直接把他的五髒六腑攪得稀碎。
那群政要和商賈死在這場爆炸中,僥幸活下來的人肯定會收到嚴厲拷問,何況是活動的舉辦人。“蘭溪羽”就算活下來,也不具備任何戰略意義。
“溪羽,你先別說話,我能帶你出去。”
“……上次聽你這麽喊我,還是……什麽時候?總覺得……真的已經過了好久了。”說完,蘭溪羽又嘔了一口血,鮮血直接砸濕了齊墨的衣服,蜿蜒地滴落到草坪上。
“墨墨,對不起……”
“煙兒的事情,我真的沒有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蘭溪羽聲音越來越小,“我覺得……身負重罪。更讓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是……我後來想,如果當時站在面前的人……是你,我絕不可能開槍。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會跟你一起沖出去。”
齊墨眼角瞬間濕潤,他咬牙按緊了蘭溪羽的手臂,依舊向前疾步小跑。
“我的講義,還收着呢麽……”
“收着的。”齊墨忍住淚水,“等你回去我拿給你看。”
蘭溪羽沒有接話。
齊墨的腳步緩了下來,他聲音發顫:“溪羽?”
肩上那人還是沒有接話。
齊墨駐步,停頓片刻,将肩上的蘭溪羽放平在地上。
風徐徐吹過額發,躺在地上的人兒靜默,那張俊俏的面龐如舊,仿佛只是安靜地睡着。
他打開蘭溪羽交給他的牛皮包,裏面有一份名單,還有一張厚厚的疊起來的紙。
齊墨緩慢地打開了那張紙,一列列文字映入眼簾——那是謄寫地工工整整的《少年中國說》。
紙邊泛黃,顯然不是最近才寫的。那會是什麽時候呢?齊墨想。
就比如,三年前。
淚水砸下來,暈濕了墨跡。
身後工廠的演示廳方向突然響起了巨大的爆炸聲,烈焰直通天際,帶着刺鼻的硝煙味道。
……
一周前。
煤油燈的燈光跳躍着,兩人在桌前相對而坐。
“溪羽,組織安排你在展覽會當天撤離,給你換一個新身份生活。”
“不用了。”蘭溪羽說。
“你要相信組織,一定會保障你的人身安全。”
“我相信組織。只是……隐姓埋名,殘喘餘生,那不是我想要的。何況,我能爬到這一步,身上背了許多同志們的血。”
“……那你?”
蘭溪羽微笑,眸中閃耀着點點火光。
“我不回延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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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你準備去哪?”
“我來看雪。”
下一章本IF線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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