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IF線:光影(6)
兩月後。
日方駐軍迎來了最後一次人員變更, 特高課的木村大佐就在這一批撤離名單中,他即将登上返航的客船回到故國。
蘭家曾經的宅院門口長了草,還有很多人投擲的垃圾。
齊墨帶了掃把和簸箕來收拾宅院大門, 這已經是這一周的第三次。消息成功遞回延安後, 他就沒什麽可顧慮的了,常會來這邊看看。
他頭一回來的時候門口臭氣熏天, 什麽髒的亂的都堆在一起,整整打掃了一個下午。
齊墨收拾完屋前地面, 在高高的紅木臺階上坐下, 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小瓶酒。
周邊有小孩子拿着小木棍追逐打鬧, 也有兩三學生結伴而過。他們繞過青色石磚鋪成的牆面, 手中捏着課本, 口中念着近日刊發的詩歌。
「渺渺鐘聲出遠方, 依依林影萬鴉藏。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破碎山河迎勝利,殘馀歲月送凄涼。
竹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1]
他自飲一杯, 用瓶蓋接着往地上倒了一杯。
不一會兒, 只見一輛小驢車停在門口, 齊墨擡頭去看,一名穿着樸素的女子從驢車上跳下來, 面帶喜色地詢問這裏是不是蘭溪羽的住處。
齊墨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問那女子找蘭溪羽幹什麽。
“我爹先前去茶館找胡三拼命, 是蘭爺給救了下來送出上海。後來胡三被打死,他又把我從那地兒撈出來送到我爹身邊。”女子一臉感激, “現在鬼子們眼看就失勢,我和爹終于能回家。這不……運了一車菜過來, 我知道蘭爺不缺吃的,就是一點心意。”
齊墨聽後沉默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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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很高興的。”齊墨說。
“那我把菜運進去?”
“不用,他現在不在這兒,你把菜先拉回去吧,你的心意我會代為轉達。”齊墨說,“如果日後你有時間,能來幫忙掃掃他門前的土就很好了。”
女子聽得發愣。
齊墨站起身,跟女子稍一颔首,收起酒離開了那裏。
……
次日一早,建設司剛剛上班開門,單位門口就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穿着一身厚風衣,帽檐壓得低低的。
“請問,李敏李科長今天在嗎?”
保安說:“哦哦,在,你找李科長嗎?北樓二層,你先門口登個記……”
話音未落,那人手中露出一支針管,往保安頸上一紮,麻藥注射進去,保安一聲未吭昏倒在地上。
禮帽邊緣擡起,露出齊墨冷厲的雙目。
他走進保安室關上了單位的進出閘門,并且落鎖。
“咔噠”。
他雙手交錯從腰間拔出兩把勃朗寧,走到門前一槍崩壞了門禁和監控,踹碎了玻璃門。
玻璃嘩啦啦地碎了一地,動靜驚動了整個樓宇的人。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有人從樓梯探身查看,瞬間被子彈一槍爆頭。血霧在空中綻開,噴濺在牆上。
建設司現在基本都是汪僞政府官員——局勢不好,原有的駐軍也走的走散的散,沒什麽防備力量。所以,聽到槍聲的第一刻,他們不是想着反擊,而是逃跑。
沒人知道敵人有幾位,誰都沒想到齊墨是自己來的。
偶有端着槍出來的,還沒等舉槍瞄準就被齊墨擊斃當地。這更讓他們确信,有某股勢力襲擊了政府大樓。他們害怕的一天終于到來了。
齊墨片刻沒耽擱,直接從樓梯上了二層。從走廊沖出來的人看見他跟見了鬼一樣,紛紛扭頭奔逃。齊墨站在走廊盡頭雙槍連開,槍槍擊中目标。
穿着黑西裝的人們掙紮着在地上爬,血痕蜿蜒出長長的一條。
勃朗寧打空了子彈,齊墨直接把槍甩在地板上,“當啷”兩聲響。
他接着從腰間拔出一把左.輪,凡是動彈的,挨個補子彈。
血腥氣彌漫在這片空間裏,味道刺鼻令人作嘔。紅色絲絨地毯被染成深黑,結成斑駁的硬塊。
他舉槍走到二層最大的北屋,看見李敏狼狽地騎在窗邊正準備往下跳。
齊墨壓低眼簾。
李敏也發現了他,頓時不敢動了,高高舉起雙手說:“先生,你是哪一派的?軍統?地下黨?”
齊墨沒吭聲。
李敏緊接着說:“我抽屜裏有很多金條現大洋,你都可以拿走!還有我辦公室裏的古董和名畫,都可以送給你!”
陽光映在李敏的手腕上,一點刺眼的光晃到了齊墨的眼睛。他微微眯了下眼,問:“你手上的是什麽?”
李敏一看齊墨感興趣,立刻把表摘了下來放到窗邊,讨好道:“這個是瑞士表,可值錢了。”
“別放那麽近,扔到沙發上。”齊墨說。
“好的好的。”李敏連連應聲,把表扔了出去。
“砰!”
金表落在柔軟的沙發墊上,窗邊玻璃連帶着窗臺都濺滿了血,樓下傳來重物砸地的聲音。
齊墨走到沙發邊,外面傳來警報聲和軍隊集合的聲音。他略微掃了一眼,那些人正在想辦法打開單位的閘門。
齊墨撈起金表放進貼近胸口的內裏衣兜中,順手取出兩顆手榴彈。他咬開拉環,朝着窗外用力擲出去。
随後,齊墨加快速度跑到走廊另一側的房間,在身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槍聲中跳離大樓。他戴上防電的手套翻過後牆,朝着江邊奔跑。
江水帶來潮濕的風,他貪婪地呼吸着。心髒用力砰跳,每一下都能感受到機械表在胸前口袋裏“咔噠”地轉動。
四五年前,他們兩個人,還有煙兒,就曾經一起騎着自行車在江邊兜風笑鬧。那時候他們都還穿着學校裏統一的學生裝,書包裏整齊地放着講義。
齊墨笑了起來,江邊散步的人群好奇地将目光投向他。他仿若四處無人,向前奔跑着,整個江邊都回蕩着他的聲音。
“我帶你回延安——”
……
次日下午,原本準備搭乘客船返日的木村大佐在港口遇襲。
據知情人爆料,那名襲擊者獨身一人闖進日軍方陣,擊斃敵人二十餘名,身中數彈最終與木村同歸于盡。
……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
洛蘇是蘇州日報社的一名記者,消息登報的那天,他特別高興地揣了份新印刷出來還泛着熱溫的報紙去了部隊醫院。
醫院裏住了名姑娘,是四年前在抗戰中受重傷被秘密轉送過來的。當時搶救了很久才把人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因為腦部和脊柱受挫,姑娘醒來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利索說話走路,也暫時性地失去了記憶,只記得自己叫“煙兒”。
他是在一次偶然的機遇中認識這位抗戰英雄的,那天醫院開放日,他看到煙兒穿着病號服在護士的幫助下拄着拐杖學習走路,累得滿頭大汗渾身濕透也不喊停。他上前遞了杯水,坐下來跟煙兒聊了會兒天,并且給她加油打氣,告訴她不要放棄努力,那些忘記的事情終有一日一定會想起來的。
煙兒朝他笑了笑。微風拂動身後銀杏樹的枝杈,一片銀杏葉飄落在她的發頂,像是翩跹停舞的蝶。
此後,他一有時間就會來醫院見煙兒,看着她一天天好轉,漸漸能夠自己下地走路,能夠流利地講話。唯一可惜的是,煙兒還是想不起來過去的事。
“他們告訴我,我是從上海轉運出來的,我在那裏還有沒有家人呢?”他還記得煙兒說這話的時候眼中露出的遺憾之意。
洛蘇加快了腳步。他抵達醫院的時候,煙兒正坐在病床上吃飯,旁邊放着兩袋子水果。他把報紙遞給煙兒,并且告訴她日本投降的好消息。煙兒顯然也很高興,抱着報紙閱讀起來。
“你慢慢看,我去給你洗水果。”洛蘇說。
“謝謝你。”煙兒朝他笑笑。
洛蘇從櫃子裏拿出幾張舊報紙把桌子鋪好,準備一會兒削好了水果就放在上面。
十分鐘後,等他抱着洗好的水果再進來時,病床上的姑娘卻捏着張報紙眼睛通紅。洛蘇吓了一跳,走過去問煙兒身體是不是不舒服。
煙兒搖搖頭,手指劃過報紙的标題。
洛蘇順着看去,是大半年前木村大佐在上海港口遇襲的新聞報道。
“齊煙。”姑娘的口中緩緩吐出這兩個字。
洛蘇怔愣,片刻後反應過來:“你想起來了?這是你的名字?”
齊煙眼淚滑落到臉頰兩側。她擡頭對洛蘇說:“我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你說。”洛蘇趕緊道。
“這三四年的《申報》,能幫我找來嗎?”齊煙眼眶盈滿淚水,“我想看看。”
第二天,洛蘇聯系自己的熟人盡可能多地弄到了申報,統統給齊煙運了過去。齊煙一張張地翻閱,從薄日初升直到黃昏日暮。中間洛蘇勸她休息過幾次,齊煙沒有聽。
洛蘇看到齊煙再度落淚,是她翻閱到去年重工業設備廠爆炸新聞的時候。
齊煙不說,洛蘇就沒有問,只是安靜地坐在旁邊陪着她。
傍晚時分,支部書記來看望齊煙。他在聽說齊煙找回記憶的第一時刻,就過來為齊煙做入黨材料的登記補充。
洛蘇本來覺得齊煙連着看了一天的報紙很疲憊,想建議第二天再做登記,卻不料齊煙滿口答應。
支部書記坐了下來拿出紙筆。
“姓名。”
“齊煙。”
“年齡。”
“19歲。”
“我們的同志真是年少有為啊。入黨時間?”
“1940年10月。”
“年輕的老同志,那麽,入黨介紹人還記得麽?”
齊煙點點頭。
支部書記推推眼鏡:“好的,你說吧。”
“蘭溪羽。”
筆懸停在本子上方,書記擡起了頭。同樣錯愕的還有坐在旁邊的洛蘇。
齊煙的眼淚奪眶而出,她面頰不受控制地抖動着,聲音發顫:“入黨介紹人,蘭……溪羽。”
屋外蟬鳴兩聲,日暮西山,圓月攀至高空,灑下一片清冷光芒。
……
1950年春,拿回了親人遺物的齊煙在洛蘇的陪伴下乘火車去了趟延安。
她的懷裏放着一個小盒子,她要把它存到墓園中,和她哥哥的衣冢放到一起。
車廂微微晃蕩着,她借着明亮日光打開了盒子的扣鎖。
那裏面放了一塊兒金表,一個小小的骨灰瓶。
據說,齊墨赴死前,唯一請求組織幫忙保管的,只有這兩樣東西。似是擔心裏面的物品被碰撞損壞,齊墨還貼心地塞上了棉花和絨墊作為隔斷緩沖。
她輕輕蓋上盒子,從火車窗外眺望遠方。
桃花開得正盛,花香飄過十裏錦簇,吹進農忙的村落萬家。
至此,春天才算真正地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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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帶你回延安。”
[1]出自陳寅恪所著詩歌《憶故居》,寫于194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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