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以網獵食,盡其一生

安傑利娜·達雷斯,這個名字曾在一年前出現在過托蘭西家的信件上。

身為女王陛下的左膀右臂,托蘭西伯爵每天都要浏覽不少文件,并在上面簽上他的名字。不論‘女王的蜘蛛’是否真的會在這些要事的抉擇上出一份力,場面上的工作無論是哪一代托蘭西伯爵都必須完成,阿洛伊斯也不例外,只是他從不在這些工作上多費心思,大部分事務都由克洛德代為處理。

一年以前,克洛德曾經向他提起過一份葬禮請函,阿洛伊斯就是在那時聽到了紅夫人的名字。

貴族的葬禮就像一個演繹悲傷的舞臺,沒有人真的會為了一個幾乎素未謀面的人的逝去而傷心難過。阿洛伊斯那時以‘會想起自己已故的父親’為由,打發了克洛德去替他參加那次葬禮,想來克洛德勸誘自己向塞巴斯蒂安複仇,也剛好是在那前後發生的事。

原來就是那個時候,他親手把自己的惡魔推了出去,順便送給了塞巴斯蒂安一個巨大的麻煩。

“看來您想起來了?”

執事低沉的聲音帶着些許不快的意味,現在阿洛伊斯非常清楚這是因為什麽了。對塞巴斯蒂安而言,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如果他能管好自己的惡魔,如果他沒有制造讓克洛德擅自行動的機會,這些麻煩原本都與凡多姆海恩家無關,更別說被克洛德壞了好事。

與執事預料的不同,得知真相反倒讓阿洛伊斯松了口氣。

“特地把克洛德支開,我還以為你想說什麽。”阿洛伊斯輕快的轉了個身,臉上的表情明朗了許多,“如果你只是想告訴我這件事,那我已經知道了,我們可以回去了嗎?”

對阿洛伊斯過于輕松的反應塞巴斯蒂安似乎不太滿意,但死纏爛打并不符合他的美學,于是他微微欠身,恭敬的說,“當然,托蘭西伯爵,這邊請。”

這小小的插曲并沒有浪費掉多少時間,當阿洛伊斯回到宴會會場時,一切都還是他離開前的樣子。青年男女們在舞池間翩翩起舞,少婦們則聚集在一起讨論着年輕有為的紳士。

在塞巴斯蒂安的指引下找到夏爾兩人并不困難。推開舞池一側的大門,一陣清爽的夜風迎面吹來,露臺上一高一矮的人影立刻映入了眼睛。

阿洛伊斯杵在原地,遲遲沒有動彈。

不論發生什麽,他已經不會因為克洛德的所作所為而再受打擊了。明明應該是這樣的,剛剛在塞巴斯蒂安面前他也做的不錯,可一見到克洛德,不知為什麽,事與願違。

月色下的兩個人影離的很近,至少在阿洛伊斯看來遠遠超過了必要距離。少年的左手被漆黑的執事緊緊握住,向上翻起的手心正泊泊的流出血來。那鮮紅的液體緩緩的劃過了執事的手腕,滴落到地上,留下觸目驚心的鮮紅印記。

今晚的月光亮到刺眼,阿洛伊斯不得不眯起眼睛。

“你說的對,太依賴契約這種東西會吃苦頭的。”塞巴斯蒂安略微顫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阿洛伊斯可以想象到他現在鮮紅的瞳色,“我早就應該把這只不知好歹的蜘蛛切成碎片,裝點到女王陛下的庭院裏,讓他的髒手再也不能碰我的少爺一分一毫。”

在惡魔将想法予以行動之前,有人比他更快的邁出了步子。

克洛德聽到聲響回過頭時,他看到的是這樣的畫面。

他的老爺背對着舞會絢麗的燈火朝他跑來,帶着一陣夜晚的清風撲到了自己身上。巨大的沖力讓他瞬間失去了平衡,原本就算不上高的圍欄根本起不到任何防護作用。他就這麽被阿洛伊斯帶着向後仰去,越過圍欄,筆直的朝下墜落。

失重感讓心髒本能的收緊,就算是惡魔也是一樣。突如其來的墜落讓呼吸戛然而止,風被劃開的呼呼聲剝奪了聽覺,其他感官變得格外清晰。幾毫秒的時間被拉得很長,除了深藍色的夜空,他還看見了阿洛伊斯泛紅的眼眶。

在背部狠狠摔到地上的瞬間,克洛德的視線一時間變得一片空白。雖然身下既是青翠的草坪,頭部仍舊因為突如其來的撞擊隐隐作痛。臉上的眼鏡早就不知道被甩到哪去了,不只後背,連胸前的肋骨都一并疼得叫嚣。一顆金燦燦的腦袋埋在他胸前,落地時胃部像是被阿洛伊斯的手肘戳到,五髒六腑都像是扭在一起般抽痛着。

克洛德緊皺眉頭,他似乎從來都沒有這麽失态過。

疼痛在落地後逐漸加劇,感官卻也适時的開始恢複。聽覺回歸的瞬間少年青澀的嗓音傳進了耳朵,眼前仍是一片空白,于是這聲音變得格外清晰。

“你是我的。”

伴随着尾音細微的顫動,濕潤的吐息帶着灼人的溫度滲入頸側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

“不會讓你去別的地方。”

一安靜下來,就感覺到了少年随着呼氣起伏的劇烈心跳。克洛德以為阿洛伊斯又在哭,純白的視野淡去後出現在眼前的是少年略顯蒼白的臉,俯視着自己,卻意外的沒有一滴眼淚。

“我一直都在求你留下。”阿洛伊斯緩緩的說着,“從那一天開始,不斷的,不斷的求你不要丢下我一個人。你或許以為我根本就離不開你,其實不是那樣。”

少年藏青色的眼睛裏劃過不知名的流光,視線裏帶着一種燃燒的熱度,吐出的話語卻像是結了冰,讓克洛德從心底開始湧起寒意。

“你只是恰巧把我從黑暗中拉出來的那個人。”阿洛伊斯諷刺的勾起嘴角,“你以為離開你我就寸步難行,但你是不是忘了,我已經置身于陽光底下的事。”

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仿佛被無形的力量肆意撕扯,殺意和欲望被同時勾起。克洛德僵在原地,因墜樓的疼痛而變得冰冷的身體逐漸升溫,變的愈加火熱。

想殺掉他,卻做不到。

想得到他,也事與願違。

死而複生的阿洛伊斯并不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因果當中,契約已經失去了效用,原本再沒有什麽可以束縛住克洛德,他仍然保持着主從關系只是因為一時興起。

沒錯,他只是因為一時興起,才會想要得到這個渴求他,卻也不斷拒絕着他的少年,這就和那天他吞掉夏爾一半靈魂時的一時興起如出一轍。

好奇,說到底也不過如此,他一定很快就會厭倦這個毫無新意的追逐游戲。

“克洛德,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在陪我玩一場随時可以結束的游戲?”阿洛伊斯的聲音離他很近,那種冰凍的灼燒感直接落在皮膚上,強行拉回他飄遠的意識,“不會結束的,認為這是一場游戲的人只有你。”

不對。克洛德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這就應該是一場游戲,就像過去幾千年中不斷重複着的一樣。

召喚惡魔的人類,他們一個個出現,然後退場。不論多麽美味的靈魂也只是昙花一現,幾百年過去,他甚至不再記得他們靈魂的味道。

阿洛伊斯也只是他用來消磨生命的一個調劑罷了,克洛德懊惱的想。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人類是特別的,他們的靈魂沒有如此價值,讓惡魔為之困擾。

不能留存的東西既為虛幻,有形的東西瞬息萬變,最後也抵不過遺忘。

這就應該是一場游戲,能留到最後的人只有他自己,所以他只對自己誠實,只忠誠于自己的欲望。

不會消散的既為真實,那麽他的世界裏,唯一真實的只有那張蜿蜒張開的網。

阿洛伊斯用炙熱的視線緊盯着別過頭去的執事,嘴角的笑意越發冰涼。

“你知道嗎?蜘蛛以網獵食,也将一生鎖在網上。”

像是被重物敲擊,整個意識“嗡”的一聲,一切都開始劇烈搖晃。克洛德覺得他不能再繼續聽下去了,他必須捂住阿洛伊斯那張讓他煩躁的嘴,讓他不能再說出任何話來,否則這場游戲就會脫出他的控制,他便不再能肆意抉擇它何時結束。

——将一生鎖在網上。

“我不應該求你留下的,惡魔不需要挽留,我早就該發現了。”阿洛伊斯俯下身來,探出殷紅的舌頭舔拭過克洛德的側臉,濕濡的感觸一路蔓延到下颚,他像是意猶未盡般眯起了眼,“不準走,克洛德。”

沒有人能決定他的去留。

“你喜歡的吧?被命令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他惡心。

“你是我的。”

人類沒有讓他為之停留的價值。

你是我的。

——克洛德卻停下了。

最後先一步離開的人是阿洛伊斯。

當克洛德終于冷靜下來時,塞巴斯蒂安正面對他站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比想象中更麻煩吶,你選中的那個契約者,像是要把你生吞活剝一樣。”那只烏鴉露出幸災樂禍的笑臉,可惡至極,“也好,給我省了麻煩。”

“這筆帳我會跟你算清的。”克洛德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沒想到你會為了報複做到這種地步,夏爾的血,還真是大手筆的投入。”

“我沒讓他做到這種地步,”塞巴斯蒂安不爽的打斷了他,“那只是意外,一想到被你碰到了我的少爺我就、”

“所以你想挑撥我的契約者。”克洛德危險的盯着塞巴斯蒂安的側臉,“因為我吃掉了夏爾的靈魂?拖你的福我倒是想起了那個味道。”

毫無征兆的,庭院裏的街燈突然全部碎了,玻璃碎片散的到處都是,兩只惡魔站在夜色之下,月亮也被雲遮住,庭院裏黑的異常。

“他是不能簽訂契約的人。”塞巴斯蒂安低沉的嗓音在一片黑暗中響起,“沒有契約,卻仍然以執事的身份留在他身邊。”

“所以你就認為他值得挑撥?”克洛德臉上毫無表情的為自己辯解道,“追逐能提起自己興致的事物,這只是惡魔的本性。”

“我不會做這種事。”塞巴斯蒂安斬釘截鐵的否定,“培育靈魂,這才是惡魔的本性。”

“不怕被你的少爺聽到?”

“少爺已經和其他人一起回去了,剛剛你們從露臺掉下去之後,他說沒有時間在這看你們談情說愛。”語畢塞巴斯蒂安靈巧的跳上屋頂,“自欺欺人,這樣下去你才是會被吃掉的那個,不要太給惡魔丢臉。”

克洛德沒有回應,在刮躁的烏鴉終于離開之後,他擡起手推了推眼鏡,金色的雙眼透出無機制的清冷刻薄。

他們一定是搞錯了。克洛德心想。

他只是以網獵食,并非以網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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