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張開的蛛網
“克洛德,疼!我說疼、你的耳朵只是裝飾嗎?!”
一上馬車克洛德立刻拿出了急救用具給阿洛伊斯處理傷口,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阿洛伊斯是因為失血過多,克洛德則是因為車廂外正在駕駛的那個女仆。
“你就不能輕點?哪有這麽粗魯的執事,你想讓我疼死嗎?”
阿洛伊斯的喊痛抱怨從克洛德拿出第一塊酒精棉開始就沒有停過。克洛德一直充耳不聞,但這并不代表他不會覺得煩心。相反,他對阿洛伊斯的吵鬧相當不滿。
“非常抱歉,因為老爺一直都很有精神,所以我以為這點傷口不算什麽。”
阿洛伊斯因為他冷硬的語調不高興的瞪眼,可瞄到對方眉間的褶皺時他突然想起了什麽,狡黠的笑了,“你難道在鬧脾氣?因為我叫來了漢娜?還是因為我威脅你?”
執事擦拭血跡的手頓了頓,阿洛伊斯覺得自己一定是猜中了,“果然是,”他突然充滿了惡意挑釁的心理,添油加醋的說道,“莫非你還覺得自己失寵了?”
聞言克洛德的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起。
正打算繼續嘲笑對方的阿洛伊斯突然感到傷口處傳來一陣劇痛,臉上的壞笑一瞬間變成了龇牙咧嘴,“混蛋、你給我輕點!托蘭西的執事怎麽會這麽沒有風度!”
“你才是別把那種沒品的人格擅自加到我頭上。”克洛德依舊面無表情。
原本只是打算開個玩笑,現在阿洛伊斯突然不想就這麽算了。像克洛德這種惡魔,從一開始就沒有必要跟他客氣。
“沒錯,就是沒品的人格。”阿洛伊斯揚起下巴、挑起一邊的嘴角,“原型是蜘蛛那種陰險的東西就算了,刺青還定在舌頭上簡直就是低級的惡趣味。不但自私任性還總是對主人口出狂言,這麽傲慢自大目中無人的執事簡直就是一無是處!”
克洛德完全不認為自己在任何一個角度上符合了這段話的描述,于是他再度不動聲色的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疼痛讓阿洛伊斯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報複性的伸手去扯那個施虐者純黑色的頭發,把它們抓成一團亂,連克洛德的眼角都跟着吊了起來。眼鏡被阿洛伊斯的巴掌甩到了地上,克洛德懶得去管,兩個人就這麽莫名其妙的拉扯到一起,在窄小的車廂裏滾成一團。一個扯對方的頭發,一個拉對方的繃帶。
“其實你很着急吧?”阿洛伊斯喘着粗氣說道,“你比你想象中的更加焦慮。”
見克洛德從鼻子發出一聲輕哼,阿洛伊斯繼續說道,“我認識的克洛德根本就不會給我下這種幼稚的圈套,也不會把真正的心情暴露給我知道,更不會這樣和我扭打到一起。”他頓了頓,放開克洛德的頭發,去碰他沒戴眼鏡的金色眼睛,“他這裏只有他想要的東西,所以他從來不會和我鬥氣,不論我做什麽他都像看不到一樣,從來不給我多餘的注意。”
這番話讓克洛德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常。他從馬車車廂的地板上站起身來,撿起地上的眼鏡重新帶好,并向後捋了捋被阿洛伊斯抓亂的頭發。
“你說的‘他’是怎麽樣的我不清楚,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因為我對你很感興趣。”
阿洛伊斯愣了愣,“是哪種興趣?想吃掉的那種?”
這句話問住了克洛德。
吃掉。
以惡魔的美學而言,吃掉靈魂類似于一種培育和交換,他和眼前的少年并沒有這種關系,但他卻仍然對培育這個靈魂充滿興趣,這還是他第一次想要開始做這麽麻煩的事情。
那一天契約失效的時候,他并沒有像尋常惡魔一樣感到憤怒和失望。當時對身為已死之人的阿洛伊斯的好奇占了多數,竟完全沒有對不能獲得他的靈魂而感到煩惱。事實上他也未曾打算和阿洛伊斯重新締結契約,反正那也是做不到的,更別說有沒有考慮過吃掉他的靈魂。
那從現在開始考慮這件事呢?
答案一瞬間就出來了。
他不想,也不打算吃掉他。
這個答案出現的是那麽的理所當然,自然到了讓克洛德根本懶得去思考原因的地步,于是他也就忽略了這是多麽不正常的一個現象。
一只惡魔想要培育一個人的靈魂,卻不是為了吃掉。
這種可笑的事一定會讓其他惡魔笑掉大牙。
——誰都不會記住我的,克洛德、漢娜,總有一天他們都會把我忘掉。
沒來由的想起這句話,克洛德急促的搖了搖頭。
“不用那麽用力否認也可以的吧?!”阿洛伊斯的眼神突然變的有些危險,“……那夏爾的呢?”
想起那個靈魂甜美的味道,克洛德理所應當的點頭,卻在看到阿洛伊斯黑到不能再黑的臉色時瞬間僵住。
啧,又搞砸了……
最近他似乎總是在做一些反常的事,克洛德對這種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現狀無可奈何。
原本惡魔的行為都是最直接的、有目的性的。夏爾的靈魂那麽美味,原本他不是在為得到那個靈魂做着周密的計劃嗎?可他最近到底在搞什麽?很顯然他沒有在獵食任何一個靈魂,他只是不斷的、一次次試探着阿洛伊斯。
他一直不想被這個死而複生的少年過度影響,然而他早就已經被影響了。他在不知不覺之間被阿洛伊斯耍得團團轉還渾然不知。
想到這裏克洛德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向阿洛伊斯仍然黑着的臉,他不是一個遲鈍的人,自然明白阿洛伊斯在不滿什麽,只是他的老爺近來的表現太過反複,反倒讓他開始遲疑。可他仍然無比的肯定,甚至比一開始更加肯定了。
阿洛伊斯對‘克洛德’異常執着的這件事。
不論是對現在的他,還是殺掉他的那個‘他’。
這種執着克洛德竟然明白。
“我只是沒有把你當成食物。”克洛德說,“我不會為了一個只可以吞吃下咽的靈魂就背叛你,你不需要戒備他到這種地步。”
“如果我無條件的信任你,你還會對我抱有現在的興趣?”阿洛伊斯挑起眉看他,“夏爾受傷時你那種龌龊的眼神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為了夏爾的一滴血你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失去興趣之後我也不過就是一個跳板,別以為我還會相信你的三分鐘熱度。”
根本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對夏爾的血露出龌龊的眼神了,克洛德覺得他和阿洛伊斯的對話越來越難以繼續。他遲疑了一下,伸手去解阿洛伊斯綁了一半的繃帶。
“你做什麽?!”阿洛伊斯回過神後立刻去搶克洛德拉住的繃帶。他其實不喜歡克洛德碰觸這個傷口,那會讓他想起不好的回憶,比如那種仿佛在看糞便上的蛀蟲一般的眼神,阿洛伊斯其實很忌諱克洛德碰到他的血。
克洛德就是發現了這點。
包紮傷口時阿洛伊斯露骨的挑釁只不過是為了掩飾他的不安。
将金發少年制伏在車廂柔軟的靠椅上,狹小的空間讓他的掙紮變得毫無意義。兩人體格與身高上的差距讓這場拉鋸戰毫無懸念的偏倒向克洛德的一方,這只惡魔想要限制住阿洛伊斯的行動根本不費一點力氣。
他扯下繃帶後低下頭來,阿洛伊斯因為這脫軌的發展漲紅了臉,不斷用拳頭敲打他的臉,這種不疼不癢的攻擊被克洛德直接忽略。少年小腹上的傷口暴露在惡魔面前,皮膚上的血跡還沒有幹。
“給我住手!你到底在搞什麽?”
按住阿洛伊斯四處亂踢的雙腿,克洛德把臉湊近那個猙獰的傷口,探出靈巧的舌頭。
這只惡魔瘋了。
阿洛伊斯的腦袋裏只剩下這一個想法。
因為克洛德竟然在舔他的傷口,或者說在舔他流出來的血液。
他在舔食讓他不屑一顧的,野狗的血。
這到底是哪一步的發展出了問題?還是說這又是克洛德新想出來的無聊報複?這報複倒是很有效果,阿洛伊斯覺得屈辱到恨不得就這麽流光血死掉算了。
恍神間克洛德已經擡起了頭,阿洛伊斯咬牙切齒的看過去。那只惡魔的嘴邊還帶着鮮紅的血漬,阿洛伊斯眼睜睜的看着他探出殷紅的舌頭舔過嘴角,把那血漬抹了個幹淨。
“我只是沒有把你當成食物,不是不能把你當成食物,你到底在生什麽氣?”
頭像是被人用棍子狠狠的抽了一棒,阿洛伊斯整張臉因為太過憤怒從緋紅一瞬間轉到蒼白而沒有血色。他一拳打在了克洛德臉上,“誰為了這種事跟你生氣?!”
這一拳用上了十足的力氣,克洛德的嘴角多了一塊淤血,不過他臉上看起來并不懊惱,反倒不緊不慢的放開了阿洛伊斯,坐回了車廂的另一邊。
“你可以不用無條件的信任我,我對信任那種東西沒興趣。”克洛德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對獨自在生悶氣的老爺說道,“像現在這樣就不錯。”
阿洛伊斯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作為回應。
“不要拒絕我,這樣我也不會再算計你、……也不要再用那個女仆威脅我。”
克洛德重新幫阿洛伊斯綁上繃帶時,馬車終于到了目的地,停止了颠簸。
阿洛伊斯從馬車上下來,對上女仆緊張的神色,他無言的對她指了指不遠處的宅邸。漢娜明白他的意思,憂郁的轉向那座讓她心寒的建築,在阿洛伊斯催促的視線下走了進去。
見漢娜的身影消失在宅邸的側門,阿洛伊斯轉過身,一臉輕快的對他的執事說,“既然這樣,我們就算和好了?作為紀念,我帶你去看看托蘭西宅裏我最喜歡的地方。”
克洛德沒有什麽感情的金眸裏看不出心情,他終于點頭時阿洛伊斯松了口氣,拉住了他帶着潔白手套的那只手。薄薄的布料擋住了截然不同的兩個體溫,阿洛伊斯仍然把那只手緊緊的攥在掌心裏。
“這邊。”
一路穿過玄關,順着樓梯下去,再走過陰暗的倉庫,接着是沒有一扇窗的狹窄走廊。克洛德不動聲色的跟在阿洛伊斯後面,他雖然很少來這,但是他隐約記得這裏是阿洛伊斯的禁地——被老伯爵囚禁的拷問間。
阿洛伊斯帶他來這做什麽?
那扇沉重的鐵門已經生鏽了,最後還是克洛德幫忙推開的。阿洛伊斯臉上帶着明朗的笑,映在帶着陳舊血漬的紫青色牆壁上是那麽的刺眼。他走上前去摸最裏面那面牆上的鐵鐐,回過頭對克洛德說道,“我以前就被鎖在這。”
見克洛德點頭,他又走到旁邊指着另一灘凝成黑褐色的血跡說道,“綁在這的孩子和我是一起進來的,他被那個老頭弄傷之後自己在這裏撞死了,流了好多血,你看。”
說着這些話的阿洛伊斯看起來沒有一點悲傷,他像玩耍的孩子那樣左轉轉右看看,想起什麽就說給克洛德聽。阿洛伊斯的過去克洛德并非一清二楚,尤其是這些細節,他其實一無所知。順着少年的帶領将視線落到這個房間的各個角落,克洛德只覺得人類的欲望有時也會讓他惡心,提不起一點食欲。
“那個老東西很喜歡我,”阿洛伊斯坐回最開始的那個位置,“他幾乎一會都不讓我休息,不過到了白天他還是把我鎖在這,所以我從進到這裏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太陽。”
“不過我逃出去了。”阿洛伊斯看上去有點驕傲,“我用藏起來的小刀殺掉了看門的那個蠢貨,就在那孩子撞死的那天,我跑到了他告訴我的那座森林裏。”
——hoheotararuna ronderotareru。
這句咒語也是那個孩子告訴他的。只要念着這個咒語,願望就一定可以實現。
他坐在那個髒兮兮的角落裏,擡頭看着他召喚出的冒牌“妖精”。
“hoheotararuna ronderotareru。”
他像一切開始的那天一樣,念出這句咒語,藏青色的眼睛裏帶着和這個地下室絲毫不搭的明快期望。
克洛德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每靠近一點都能更加清楚的感覺到那具身體散發出的熱度。讓他愉悅的,幾乎能把惡魔都燃燒殆盡的強烈渴望。
那種渴望絕不只是對‘陪伴’的需要,克洛德原本以為阿洛伊斯只是不想放棄‘活下去’的願望,現在想來,或許連阿洛伊斯自己都渾然不知,他在一片絕望中不斷的呼喊着的其實是他未曾觸碰過的‘希望’,‘被關愛’不過只其中一角,卻被這個孤獨的孩子無限放大,以至于忽略了更本質的東西。
他不需要吃掉這個靈魂。
他還想要更多的,還想看這個靈魂燃燒出更多的情熱。
直到他記得這個味道,不會再忘掉。
雖然惡魔本不應該這樣。
“實現我的願望吧,克洛德。”
阿洛伊斯輕快的笑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殺意卻突然從從背後撲了上來,截斷了那雙金色瞳仁中剛剛露出一絲柔軟的視線。
克洛德轉過身時,只來得及看見漢娜淺紫色的頭發在他的眼前飄起。胸口瞬間就被一個冰冷的金屬整個貫穿,惡魔的力道讓劍穿過他後直接釘入了背後的牆壁裏。
克洛德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個女仆憂郁的神情,她看起來并不為自己偷襲成功而感到高興,反而心事重重的看着她的老爺。
角落裏的少年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一臉愉快的坐到了克洛德腿上。
“這下你就跑不掉了,魔劍現在屬于漢娜,你拔不出來的。”
他用手來回的撫摸着魔劍埋入克洛德胸口處的刀刃,那動作太過急切以至于手掌都被劃傷。血液流過掌心從指尖滴下,和克洛德傷口處流出的血融為一體。那抹豔麗的紅色在這個陰暗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情*色。
“吶,克洛德,我已經不需要那句咒語了。”阿洛伊斯将臉湊到克洛德耳邊,暧昧的說道,“願望什麽的怎麽樣都好,就這麽把你鎖在這,永遠永遠的鎖在這,就算我死掉也不放你出來,怎麽樣?”
克洛德什麽都沒說,現在不論任何人說什麽,這位癡狂的伯爵也不會聽見。他任由阿洛伊斯用濕潤的舌頭舔過他的側臉,剛才還沸騰着的血液就這麽毫無預兆的冷了下來。
他似乎很久都沒有這麽冷靜過了,腦子裏無比清晰,像所有迷霧都終于散開般一清二楚。或許他也一直都不夠了解自己想要什麽,就像阿洛伊斯一樣,不斷的做着自認為正确的事,卻在離想要達成的目标越來越遠。
“不要試圖逃跑,魔劍會撕碎你的,知道嗎?”
那個少年輕柔的囑咐,然後踩着輕快的舞步離開了房間。
漢娜隐忍的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最後一抹金色也消失在了這個不見天日的陰暗地下,她最不願聽到的聲音終于傳了過來。
“你早晚會放開我的。”那只被困住的惡魔就連這時仍然不改他冷到透骨的聲線,“很快你就會對那樣的伯爵感到無力,他需要的不是你。”
漢娜一直很讨厭克洛德說話時的語氣。如果他更輕柔些,老爺或許會露出更多的笑臉。她希望他得到更多的溫情,得到更多的回應,即便那都是虛僞的,她也不希望他面對殘酷的現實。
這種扭曲了的溺愛。
淡紫色的女仆收斂起憂慮的神色,轉過身來用她最殘忍的那一面面對眼前這只讓她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的冷酷惡魔。“只要你乖乖的待在這,很快他就會把你忘掉。人類都是很健忘的,得到之後就不再特別了。”
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懊惱讓她異常的愉悅,一種報複的快感将漢娜整個人淹沒。
終于克洛德也體會到了這種感覺,就像長年來折磨着她的那種欲望一樣,那種不斷追逐,卻永遠不能靠近的無奈,以及看着另一只惡魔占有那個靈魂的屈辱和不甘。
“他不只是想把我鎖在這。”克洛德咽下懊惱,只是冷靜的陳述着,“不只是圈養、束縛,很快他就會開始渴望回應。”
“那你就回應他啊。”漢娜嘲諷的輕笑,“終于想通了的話,你就滿足他啊?那樣他就不會命令我把你殺掉了。只不過是被困住幾十年,對惡魔來說又算得了什麽?”
“這樣被困住的人不是我,”處于劣勢克洛德卻依然帶着居高臨下的威嚴,“束縛住我的不過是一把劍,但你呢?”
漢娜冷冷的瞪了他一眼,沒有正面回答。越是把這只惡魔鎖在這裏,老爺就會越加空虛,漢娜非常清楚,所以她從最開始就不同意這個決定,可她卻難以拒絕。
——她永遠無法拒絕那雙藏青色的眼睛。
走近被釘在牆上的漆黑惡魔,漢娜一腳踩在了魔劍上,将它釘的更深。克洛德的悶哼聲讓她發出一聲短促的輕嘆,她仰起頭緩緩的說。
“你的高傲也不會維持多久,很快你就會知道的。”
——知道困住你的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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