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速之客
蒼葭說的這件事,慕雲月是知道的。
林太後是紹乾帝衛長庚的生母,同時也是她母親丹陽郡主的閨中手帕交。兩人關系好到同穿一條褲子,丹陽郡主懷慕雲月的時候,林太後還邀她進宮養胎。
丹陽郡主喜歡女兒,頭一胎生了兒子後,她便越發期盼能有個女兒。大名小名都想好了,就等孩子出生,她好日夜抱着寵着。
林太後也甚是期待,時常玩笑說,若真是女兒,就許給她家做兒媳,還問衛長庚願意不願意。
一個四歲小屁孩,懂什麽娶妻不娶妻的?
只那會兒太傅講漢史,正好講到武帝,順帶腳提了嘴“金屋藏嬌”之諾。裏頭所述之事,同他當時情況一模一樣,他便指着丹陽郡主的肚子,照貓畫虎道:
“若得阿蕪為妻,必作金屋貯之也。”
稚嫩的臉蛋配上一本正經的腔調,把大家逗得哭笑不得。
到現在,丹陽郡主私底下還會拿這事打趣慕雲月,把慕雲月都問煩了。再聽到與衛長庚有關的事,不管什麽,她都會下意識皺起臉,苦大仇深一整天,跟個小老太太一樣。
“一句玩笑罷了,虧你還當真了。”慕雲月戳了下蒼葭額頭,沒再往下說。
也的确,沒什麽好說的。
她和衛長庚之間能有什麽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是北頤浩瀚星河中不滅的星辰。
先帝身子羸弱,還沒來得及将他撫養成人,便駕鶴西歸,只留給他一個搖搖欲墜的江山。
外有強敵扣邊,內有權臣禍國,衛長庚才只有六歲,俨然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他的母族林家又被薛氏一族壓得死死的,根本給不了他任何助力。
連街邊的黃口小兒都知道,龍椅上坐着的,是一國之君;真正當家做主的,是內閣首輔薛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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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相信衛長庚能在那個至尊之位坐太久,甚至都沒人覺得他能活過十歲。
可偏偏,他就坐到了現在,甚至還坐到了最後。
旁人或許不知,慕雲月卻深谙,将來的北頤會在衛長庚的治理下,疆域變得前所未有的遼闊,百姓亦是富庶有餘,真正做到了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收複北地十三州,攘除南境強敵,史書上寥寥幾行字,卻是他波瀾壯闊、不可複制的一生。
就連她父親這麽吝啬誇獎的人,提及這位少年天子,也是贊不絕口,格外驕傲當年能和如此有血性的皇帝并肩作戰。
別說一個婁知許了,便是十個他加一塊兒,也比不上衛長庚一根腳趾頭!
而她呢?
不過是深宅大院裏的一個小姑娘,大門不能出,二門不好邁,又能和他扯上什麽關系?
充其量就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還是個連面都沒見過的陌生人。
兩輩子僅有的一次交集,還是跟婁知許有關……
慕雲月攪着手裏的湯匙,不禁想起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瓷碗叮叮咚咚,像極了那天乾清宮內,帳下金鈴随風搖晃出的聲響。
她還記得那是個冬天,新雪初霁。
婁知許不知奉命去做什麽,消失了整整三天,再回來,卻是帶着一身劇毒,危在旦夕。她尋遍帝京所有名醫,卻都只得到一個結果——
除卻那味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破心蓮,此毒無解。
然這花又極其稀有,百年才開一次,民間根本求不到,只有宮裏存了一株。她便起了歪心,冒死進宮偷盜。果不其然,她被禁軍抓個正着,押至禦前聽候發落。
而那天,衛長庚也身負重傷,虛弱地靠坐在羅漢床上,聲音喑啞,說話都十分吃力。
可縱使如此,聲線裏那種自屍山血海中拼殺出的凜冽氣場,依舊壓抑不住,即便隔着重重帷幔和深深屏風,照樣砭人肌骨。
宮人內侍都垂首噤聲,大氣不敢喘。
慕雲月更是跪伏在地,不敢擡頭看他,也不敢亂動。
她雖沒見過衛長庚,可坊間關于他的傳聞,她卻是聽過不少。
什麽沙場上生啖人肉,渴飲人血。敵軍羞他辱他,他便在破城後,将一幹将領的屍首都悉數懸于城門,直接曬成了人幹。奸細落他手裏的,都叫他折磨得沒了人形,扔回去都沒人敢認。
于國而言,他的确才華橫溢,是個不可多得的帝王之選。可私底下的性子,也實在狠辣無情,不好相與。
自己這番行徑,定是命不久矣。
慕雲月吓得瑟瑟不已,額頭抵着地面,栽絨毯都叫她的汗珠泅濕一片。
短短幾息,像過了一年。
可他卻只是笑笑,淡聲問:“你就這麽想救他?”
灼灼目光熾熱如火,似能穿透帷幔屏風,燒在她心上。
而那一聲,卻又似山間的薄霧般飄渺,裏頭有極深的恨,亦有難言的痛,隐約還帶着幾分輕嘲。乍聽是在笑話她不自量力,細辨之下,又更像是在自嘲。
慕雲月還沒琢磨明白,他便揚手讓她走了。
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追究,還把破心蓮給了她。
也是直到後來,慕雲月才知道,那段時日宮裏進了刺客,身手很是了得。如不是衛長庚機敏,小命早就難保。
而那株破心蓮,本是衛長庚留給他自個兒保命的……
攪動湯匙的玉手停了下來,碗裏的蜜羊乳還在搖晃,蕩起一圈圈漣漪。
慕雲月的臉倒映其中,随之皺起輕愁。
那日衛長庚為何會把這般要緊的東西拱手贈給她,她至今捉摸不透。
但有一點她能肯定,衛長庚定然厭極了她。以至于後來,她帶着禮物再進宮,想同他道謝,他都不願召見……
這回宮宴之事,她又害他丢了那麽大的臉,徹底把人得罪了個幹淨。
就衛長庚那睚眦必報的性子,現在怕是殺了她的心都有了。
進宮甄選皇後什麽的,還是算了吧!
用過午飯,外頭依舊晴光潋滟,屬實不易。
小丫鬟們在艙裏頭幹活,視線總也往外飄,稚嫩的臉上滿是憧憬。
慕雲月知道她們是叫前些時日的大雨憋壞了,想出去走走。都是人之常情,她也沒說什麽。
她過去也是跳脫的性子,從不拘着自己,也不拘着手底下的人。
別人院裏的丫鬟一個賽一個溫良恭順、謹小慎微,只有她的照水院,任何時候都不乏歡聲笑語,日子輕快得像琴弦上飛舞的音律,從不知憂愁煩惱為何物。
如今她是沒有當初那份心性了,可身邊若能熱鬧些,她也是高興的。
正好前面快到福祿鎮,那裏産的枇杷果天下聞名,眼下又正是豐收的旺季,她便讓船家在前面渡口停靠,讓大家夥兒都能下船松泛松泛,順便買些枇杷果解饞。
小丫鬟們得了話,愉快地散去,慕雲月自個兒卻仍舊坐在船艙裏,翻看從王婆子手裏收回來的賬冊,算盤珠子“噼裏啪啦”撥得響亮。
春風送來岸邊的歡笑,她至多也就瞥一眼,絲毫沒有要出去走走的打算。
蒹葭瞧着發愁。
姑娘長大了,知道收斂脾氣是好事,可收斂得太過,把十七歲少女本應有的靈動爛漫,都打磨成七十歲暮年老人才會有的死氣沉沉,那就得不償失了。
蒹葭上前勸了又勸,嘴皮子都快磨破,慕雲月才細細嘆一聲,放下賬本,道:“去把我氅衣拿來吧。”
“欸。”
蒹葭歡喜地應了聲,扭頭就去辦,動作格外迅速,像是怕她反悔一樣。
卻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蒼葭提着一籃新買的枇杷果小跑進門,氣喘籲籲道:“姑娘,碼頭上來了兩個男人,說是想去帝京,問您方不方便載他們一程,包船的錢他們全出了。”
“兩個男人?”慕雲月蹙眉,轉頭望向窗外。
陽春三月,草長莺飛,垂柳伴着紅杏在風中款擺,将運河沿岸裝點得明豔似錦。
一個護衛扮相的人正立在碼頭邊,仰首和甲板上的船家說話。身旁的杏花樹落英缤紛,似下起一場嫣紅的雨。
雨中則站着另一個男人,玄衣玉冠,通身不飾,只衣角壓着一圈淡金色流雲暗紋,簡單而矜貴。
帝京一衆才俊之中,婁知許的長相已屬上乘,這人卻是比他還要俊朗一籌。眉峰如劍,眸似點漆,眼角微微下垂,眼尾走勢卻向上,仿佛真有一雙鳳凰含情低首,一動一靜皆蘊藉風流。但又因他端肅的神情,再多的情愫也只剩凜凜鋒芒。
那是溫柔鄉裏的勳貴子弟不曾有的肅殺,宛如北地風雪深處開出的冰花,美麗又孤高。
便是頭頂那樣熾烈的紅杏,也壓不住他刻在骨子裏的冷。
慕雲月心頭沒來由地一蹦,明明是第一次見,她卻莫名覺得這人眼熟。
蒼葭還在等她回話,她暫且按住心中疑惑,搖頭道:“咱們船上多女眷,讓他們上來,恐怕不便。”
蒼葭卻說:“奴婢方才也是這麽回話的。可他們說,他們是長寧侯林家的人,敢以林氏一族的人格擔保,絕不會做任何傷天害理之事。還給奴婢看了他們的腰牌。”
長寧侯,林家……
慕雲月眼皮一跳,像是有什麽往事落在心池,激起前世塵封的漣漪,綿綿不絕,她垂在袖底的手都克制不住跟着發抖。
蒹葭還在說不妥,拉着蒼葭出去趕人,慕雲月卻突然改口:“讓他們上來吧。”
作者有話說:
星星哥:計劃通!
上一章末尾稍微加了點東西,但核心內容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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