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衛長庚

時近黃昏,绮霞滿天。

落日融化在水天相接處,赤金色的餘晖叫水流沖得四散搖晃,好不容易聚到一塊,又被突然躍出水面的小魚撞亂。

蒹葭披着滿身霓霞回到船艙,屈膝向慕雲月福了福,“姑娘,奴婢已經按您的吩咐,讓他們上船,住處也都安排妥當。”

慕雲月正坐在桌邊剝枇杷,聞言,點頭道:“好。”

蒹葭卻沒走,猶自立在原地看她,欲言又止。

“怎麽了?”慕雲月疑惑,“有話直說便是,我又不會責怪你。”

蒹葭抿了抿唇,遲疑道:“姑娘可認識那兩人?就這麽貿貿然讓他們登船,是不是欠妥當?”

“不是已經驗明身份,的确是長寧侯林家的人?”

“可就算是林家的人,也不一定……”

“蒹葭。”

慕雲月打斷她,嘆了口氣。

她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左不過是害怕那兩位心思不正,路上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而那兩個人,她也的确不認識。只是對于林家,她就是沒來由地信任。

“放心吧,他們不是壞人。”慕雲月寬慰道,語氣頗為感慨。

船已從碼頭出發,宛如水墨逐漸融到一片暮山煙紫中,綠柳搖着紅杏在岸邊歡送,風是香的。

慕雲月放下手裏剝了一半的枇杷果,拿帕子擦幹淨手上的果漬,起身去窗邊賞景。

于她而言,上輩子留下的回憶多是痛苦的、悲傷的,浸滿生離死別的淚水。每每午夜夢回,枕畔都是一片濕冷。可若說完全沒有一點甜頭,倒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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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慕家祠堂的火燒得極大,整座盧龍城都能看見,可她卻并沒有因此葬身火海。

房梁倒塌的一瞬,有人抱着她沖了出來,用他的血肉之軀為她架起避風港。後來,他又帶她回到帝京,祭拜她心心念念許久的慕氏祖墳。

可縱使躲過大火,她身上還有美人鈎的毒,照樣性命難保。且因着大火裏的濃煙,她雙目失明,再不能視物。

原以為這最後一口氣,能支撐她回京祭祖,已是上天恩寬。卻不料那人竟舍了自己心頭血,為她做藥引,幫她壓制毒性,讓她在人世間又多茍活了一年。

剜心取血,有損根本,再好的靈丹妙藥也調養不回來。

他是在用自己餘生纏綿病榻的苦痛,換她一年平安喜樂。

為什麽?

慕雲月曾不止一次問過他,他都只是笑笑,什麽也不說。只默默陪着她養病,帶她游山玩水,從塞北落日孤煙,一路走到江南杏花微雨。

她目不能視,他就是她的眼。

從滿心瘡痍到重拾希望,是他告訴她,只要活下去,總會有好事發生。

他的嗓子也在那場大火中熏壞,粗粝沙啞得像鈍刀劃在砂石地上,她卻總能聽出幾多溫柔。

可她卻連他是誰也不知道。

在他安排的園子裏住了一年,慕雲月也只從丫鬟口中旁敲側擊打聽到,安置她的這座小園乃是長寧侯林家的置業。

而林家,也是前世謀逆案發生後,唯一肯站出來為慕家說話的名門勳貴。

如此大恩,慕雲月自是要好好報答,載林家人一道回京,不過舉手之勞。

只是……

那人到底是誰?

除了宮裏那位林太後,她可不記得自己還認識其他什麽林家人。

居然還知道她乳名叫“阿蕪”,連婁知許都不曉得。

還有這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隔窗望着剛登上甲板的黑衣青年,慕雲月眉心深鎖,可怎麽瞧,她也想不起自個兒在哪裏見過他。

大約是這幾天剛重生,她還不大适應,才會産生這樣的錯覺吧?

慕雲月輕摁額角搖搖頭,轉身往船艙裏去。

就在她轉身的同時,亦有一雙俊秀鳳眼,擡起兩道複雜的目光,深深凝望于她。烏沉的瞳孔裏雲遮霧繞,什麽情緒都有,轉瞬又都消失不見。

“就是這裏。”

小丫鬟領着新登船的兩人,去到船尾那間獨立的兩層小樓,邊幫忙安置行囊,邊喋喋不休。

“前面兩個船艙都已住滿人,還請二位公子這幾日将就在這間小樓歇息,有任何需要,都可直接去前頭找管事的提,不必客氣。”

“廚房那邊,姑娘也都吩咐過,每日都會給二位多準備兩份飯食。二位可自行過去用飯,也可讓人送飯上門。”

“姑娘高義,在下代公子謝過,改日定結草銜環,湧泉相報。”

天樞再三道謝。

屋中行囊也都安置停當。

小丫鬟還彳亍不肯離去,立在門外扯東扯西,餘光不住往屋裏瞟。

天樞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小半步,擋住她視線。

小丫鬟一愣,讪讪笑了笑,低頭落荒而逃,只在拐角處放慢腳步,蕩來兩道依依不舍的眼波。

少女懷春,常有的事。

這些年跟在這位主子身邊,天樞早已習慣。

主子更是比他還習以為常,從不屑搭理這些所謂的桃花。退一萬步說,就算搭理了,他的婚事,又豈是尋常人能随意左右的?

天樞搖搖頭,退回屋中,輕輕關上門。

這間小樓雖沒人居住,但一直有人打掃,屋裏時刻保持窗明幾淨,桌上還燃着菩提香,可安神靜心。

斜陽融融,透過步步錦鋪陳進來。

衛長庚就坐在那片金色夕光下,低着頭,垂着眼,專心致志批閱帝京新送來的文書。修長玉指回扣住綠絲紫檀的筆管,指尖紅潤透光,頗有幾分玉骨清顏之相。

然凝在眉眼間的疏淡,卻又似寒枝冷月,叫人不敢親近。

旁人只道他是沉心政務,天樞卻知,他已經對着同一封文書,許久不曾動過了。

因是稚年登基,他這位主子比誰都懂得嚴以律己,勤勉不怠。盛夏酷日當頭,隆冬寒雪加身,他都不曾耽誤治學。

有回太傅講學,講到忘我,一堂課直從酉初拖到戌正。其他伴讀早已經不耐煩,只他還聚精會神,聽得格外認真。待結課,他還向太傅請教良多,姿态放得格外謙卑。太傅把他誇了又誇,直言“能得此明君,實乃江山社稷之福”。

也是直到回去乾清宮,陛下突然昏倒,面額滾燙,大家才知他已高燒許久,此前竟是一直在強撐,不曾露半點異樣。

如此專注堅毅,便是天樞這個自修羅煉獄磨砺出來的暗衛,也自嘆弗如。

似今日這般心不在焉,天樞還是第一次見。

又或者說,是這段時日的心不在焉。

去年冬天格外冷,雪落得也比往年多。黃河上的冰結得又厚又瓷實,春天一到,就都成了壓垮房屋田地的水患。

戶部幾次撥銀赈災,民怨卻日漸嚴重。連奉命去赈災的大臣,也莫名暴斃。報上來的死因,是失足落水,然真實情況究竟為何?就不好細說了。

也因為這種種“不好細說”,陛下才決定微服私訪,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天樞和其他幾個北鬥司的暗衛,都是專程培養來,供陛下驅使的。

閑暇的時候,他們也曾私下調侃過,說他們這位主子,大概是這世上最不像皇帝的皇帝。

別人苦心孤詣坐上那至尊之位,為的是餘生能縱情享樂,再無需操勞。而他們這位主子自打登基,就從未有一刻歇下來過。

打仗自己上,斷案親自來,好像永遠不會累。

這次赈災出岔子,他完全可以派別人處理,可他還是親自去了。加固堤壩那幾日,他就同底下官兵一同吃住。寸縷寸金的衣裳叫泥水污得瞧不出本來顏色,他也不曾抱怨一句。

連軸轉了幾日,終于處理完所有事。新派來的赈災大臣也已到位,無需他們再操心。接下來幾日,他們只消在渝城安心待着,等帝京來人接駕就是。

可就在前幾日,陛下出門巡視堤壩,不慎從馬背摔落,昏迷了一天一夜。

再醒來,他就像變了個人,又是抓着他問今夕是何年,又是對着銅鏡發呆,誰來也不搭理。好不容易回神,卻是要立刻動身回京,片刻不肯耽擱。

如今還……

天樞捏了捏拳,強壓住臉上的憂色,上前執禮道:“陛下,适才天權遞來消息,渝城被貪墨的災銀已悉數從趙知府家後院挖出,待清點完畢,便可直接發放至災民手中。”

打量他臉色,天樞又斟酌語氣問:“陛下當真要搭這艘船回京?屬下剛打探過,這……是慕家的船,包船的東家,就是那位慕姑娘。”

這段時日他們雖不在京,可京中之事仍會十二時辰不間斷地遞到他們手中。

其中就包括這位慕姑娘和婁知許之間的風月。

陛下一向有主見,不喜旁人插手他的事,尤其是婚姻大事。

因為這個,他跟太後吵過不下數回。平時最是孝順的人,對太後有求必應,也不知為何,偏這事不肯退讓半分。

每次都是太後給他張羅一堆人,他愛答不理。宮宴什麽的,更是從來不屑露面。哪怕把人直接送他龍榻上,他也能面無表情地給打發出去。以至于現在都二十有一了,後宮還幹幹淨淨,連個侍妾都沒有。

太後愁煞了眉,都開始考慮,是不是該給他尋幾個男人?

可這回宮宴,卻是陛下自個兒提出的。

甚至連名單,都是他親自拟定,硬是把本該排在第一的薛家大姑娘,給挪到了後頭。

所圖為何?旁人瞧不出來,他們這些近身之人難道還不知?

大約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吧……反正天樞是沒看出來,這位慕姑娘到底有何特別之處,那般嬌蠻任性,根本不适合做一國之母,怎就讓陛下為她守身如玉至斯?

就連陛下究竟是何時見過人家?又是何時動了這念頭?他也一概不知。

只知自己覺察的時候,事态已然不可收拾。

慕姑娘在外頭闖禍,慕家擺不平的,都是陛下在幫她兜着;

她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不出三天,都會以各種意想不到的理由,被賞賜給汝陽侯,或是丹陽郡主,最後輾轉到她手中。

甚至她有套南浦雲珠打的頭面,冠頂那顆鴿蛋大的珠子,還是陛下潛入深海,親自給她尋來的。

——就因為薛二姑娘笑話慕姑娘發上所飾珍珠,還不及她家婢女鞋上鑲嵌的好。

慕姑娘得了珠子是高興了,陛下卻染了風寒,一下牽扯出許多舊疾,在床上躺了大半月。太後将他好一頓訓。

可聽說慕姑娘去哪兒都戴着那珠釵,他就連挨訓,也是笑着的。

都說陛下冷血孤傲,眼裏只有家國大事,不通半點人情。卻不知,那層層堅冰底下包裹着的熾熱真心,早就被他親手捧了出去。

而得到的人卻渾然不察,甚至還……

想起慕姑娘那些“豐功偉績”,天樞整張臉都皺成包子。

消息送來那天,陛下明面上沒說什麽,回屋後砸壞多少瓷器,天樞卻一清二楚。

那也是第一次,他見陛下發這麽大的火。驚得他都以為,陛下這段所謂的“情”,大約就到此為止了。

可薛家欲拿這事向慕家發難時,他還是連夜修書回去,不惜一切代價把這事給平了。

寧可自個兒被人恥笑,看着人家有情人終成眷屬,也要護她平安無恙。

讓人說他什麽好?

一國之君狼狽卑微成這樣,也是世間僅見。

可一直藏着掖着不說出來,又要人家如何回應?也不知陛下在猶豫什麽,平日處決貪官污吏的那份果斷勁兒哪兒去了?

天樞無聲一嘆。

橫豎這事基本已成定局,人家這次回京,也是趕着回去成親的。陛下便是想說,也沒機會了。既如此,又何必待在這艘船上,徒增傷感呢?

天樞便貼心地拱手提議:“屬下這就想辦法安排其他船只,護送陛下回京。”

“這當口,你又能從哪裏調船?”

清冷的聲線從上頭飄來,把天樞噎了個完全。

這的确是個問題。

原本他們回京,騎的是千裏馬,只需五日腳程。奈何連日暴雨,沿途山脈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塌方。回京的路被封得死死的,他們這才不得不改走水道。

可這時節,進京的船只本就不多。又因為暴雨,運河水位上漲,船家們就更不敢随意出航,他們就平白在福祿鎮耽誤了兩天。

是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那位慕姑娘也算幫了他們一個大忙。

可陛下身份終歸不同,真想弄一艘船回京,總會有辦法的。

天樞很快有了主意,“離開福祿鎮,再往北就是白城。那裏常年有水師駐紮,定有船只能護送陛下回京。屬下這就……”

話還沒說完,面前便悠悠睇來一記眼刀,沒用幾分力道,卻滲滿了上位者不容忽視的威壓。

天樞心肝大顫,“噗通”跪了下去,連忙改口道:“屬下妄言了。”

聲音都在發抖。

衛長庚也沒跟他多糾纏,淡淡收回目光,繼續批閱手裏的文書。批完一份,他就伸手去取另一份,仿佛并不在意他所擔憂之事,聲音也是波瀾不興:“既來之,則安之。朕同她……”

說到這,他卻突然頓住,執卷的手緊了幾分,伴着細微的紙張揉皺聲。白皙無瑕的手背,亦暴起了幾根青筋。

可最後,他也只是扭頭看着窗外紛飛的落花,似嘆非嘆道:“下去吧。”

俊容隐在逆光處,心緒藏在濃睫下,叫人分辨不清。

天樞擔憂地向上瞧,啓唇想說些什麽,到底沒敢多言。

作者有話說:

放心吧,女主現在雖然性格被磨平了,但很快就會被男主寵回來的。

偷藥之事大概發生在女主十五六歲的時候,對于重生後的女主(十七歲)來說,這事已經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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