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遇匪

過了福祿鎮,老天爺格外賞臉,一滴雨也沒再下過。

船一路上順風順水,行得也比之前快,估摸着再有兩天就能抵達帝京,大家都興奮不已。

饒是慕雲月重生後一直力求端莊穩重,也壓抑不住上揚的嘴角。每日領着蒹葭和蒼葭在船艙裏準備手信,分揀從金陵帶來的土儀,回京後好直接分送去各個舊交府中。

此外,她還給船上所有做事的人,都額外添了幾百錢,以犒勞他們這段時日的辛苦。

說來不過是一些小恩小惠,于慕雲月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可每個人接了錢都喜氣洋洋,對着慕雲月謝了又謝,幹起活來也比之前有勁兒。

慕雲月瞧着也高興。

從前,她一門心思全在婁知許身上,以為只要有他疼愛,自己便可一世無憂,并不把這些人情世故放在眼裏。得了什麽好東西,也至多跟南錦屏分享。以至于她在圈子裏的名聲一落千丈,後來落難,大家對她也都睜一眼,閉一眼。

而今經歷了一世,她也看清楚許多,白眼狼是注定養不熟的。既如此,她又何必在他們身上多花功夫?還不如将好處都分給忠心為她做事的人,至少還能落一聲謝。

又一封手信寫完,慕雲月放下筆,拿起紙吹了吹上頭的墨跡,交給蒹葭。

蒹葭接過來整理好,擡頭望了望窗外。

已經入夜,一彎弦月挂在天邊,大開的勾欄檻窗下,一串垂挂着的金鈴正好從當中穿過,将月亮截成兩半。

該是擺飯的時候了,蒹葭便問:“姑娘,今日的飯後小食,還要給後頭小樓送嗎?”

慕雲月收拾案牍的手一頓,下意識轉頭往後瞧。

她知道蒹葭在問誰。

也不知是自己太敏感,還是那人當真在有意回避她,那位林家公子自打上船後,就一直待在船尾小樓裏,幾乎不出門。

讓人給他送點心,他拒絕;給他送棉被,他也不收;甚至連她好心好意為他準備的暈船藥,都被他無情地拒之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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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她是什麽洪水猛獸,同她接觸就會惹上大禍一樣。

同行這麽久,慕雲月都還沒正兒八經同他見過面,至多也就聽丫鬟們議論過兩嘴,說得也不過是他那副好皮囊,其餘姓名、身份,都一概不知。

倒還挺神秘。

同意他登船,關照他起居,不過是想報答前世林家予她的恩情。這般一鬧,反倒弄得她格外不懂閨秀矜持,非要往上湊一樣。

慕雲月暗自磨了磨後槽牙,片刻,也釋然了。

也罷,橫豎他們也只同行一小段路,下了船就分道揚镳,再不會有任何瓜葛,她沒必要為這點事跟他斤斤計較,徒增煩惱。

“不必送了,他既多番拒絕,想來是吃不慣咱們廚子的手藝,咱們又何必為難人家?”

這話明顯帶了私怨。

蒹葭抿唇忍笑,姑娘這幾日一直死氣沉沉,像個小老太太,也就這種時候會露出些許從前飛揚跳脫的影子。

多好,十七歲的姑娘還是該有點十七歲的模樣。

屈膝道了聲“是”,蒹葭扭頭就要去傳話。

便這時,遠處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整片水域都晃了晃。

慕雲月坐在椅子上搖了兩下才穩住,蒹葭扶着桌子,更是險些摔倒。

“出什麽事了?”蒹葭急忙出去詢問。

蒼葭煞白着臉,匆匆過來,“姑娘,大事不好,咱們遇上水匪了!”

慕雲月心肝大跳,連忙起身去到窗邊。

眼下他們行的這條水道,名喚濟橫渠,是通往帝京的必經之路。整條河道狀似葫蘆口,左岸是一片廣闊的蘆葦蕩,右岸則蜿蜒曲折,形成一個天然避風港,最适合船只停泊。

今夜除了他們,還有兩艘打江南過來的富戶大船,并若幹商船。眼下都停在河中歇息。适才那聲巨響,就是從最前頭一艘運送桐油的商船傳來的。

估摸着是匪賊登船,混亂中打翻明火,爆炸了!

此時從窗戶望去,船上火光沖天,能清楚地看見有人影在其中閃動,又一個接一個地掉下水去。落水聲、火燒聲、打鬥聲、呼救聲連綿成片,驚破運河寂靜的夜。

身後半枯的蘆葦蕩還不斷有小船鑽出,粗粗一算,足有三四十艘。每只船上都載有四五人,手裏皆拿刀劍,月光一照,利刃便泛起森冷的光,宛如巨獸張開的獠牙,将他們咬在口中。

有船家示警,尖銳的呼哨聲響徹甲板,大家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兒。

饒是沉穩如蒹葭,此刻也皺緊了眉,“姑娘,咱們船上帶的人不夠,怎麽辦?”

慕雲月捏緊雙手。

如今狀況雖兇險,但她畢竟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只知情愛的小姑娘,抄家滅族的風浪都挺過來了,如何會在這樣的小陰溝裏翻船?

深吸一口氣,慕雲月定聲道:“莫慌,先去船頭把慕家的旗子插上,再去多準備幾艘小舢板,大家預備下船。船艙裏所有燈火都點上,越亮越好,再叫些人在甲板上多跑動,動靜也是越大越好,讓他們以為咱們人很多,能唬一會兒是一會兒。至于小舢板上,就不要點燈了。”

一般京中望族出門,車馬船只上都會印有家族徽記,好彰顯身份。

他們船上原本也立了一面慕家的家旗,只是慕雲月不想太招搖,就讓人撤了,而今這時候再挂出來,正好能震懾宵小。

慕家世代守衛邊境,名震九州。尋常盜匪見了旗幟,知道自己招惹不起,識相的也就離開,不會再糾纏。倘若真遇上了不要命的,他們也能用這些營造的假象,瞞騙這夥賊人拖延時間,他們再借着夜色遮掩,悄無聲息地乘小舢板離開。

蒹葭和蒼葭打小都養在深宅大院內,從未見過這樣的情景,心中難免發慌,如今聽着她有條不紊的聲音,心也安下大半,立刻點頭照辦。

慕雲月也沒閑着,領着其餘丫鬟婆子往底下艙室走,還不忘打發人去船尾小樓知會那位林家公子,讓他趕緊逃。

護衛們帶上武器,全集中趕去甲板上,駐守在各個緊要出入口。

船上腳步聲踢踏不絕,原本暗淡的艙室接連亮起燈,廚房也不例外。沒多久,繡有汝陽侯府家徽的玄底金紋旗便高高伫立在船頭。

月光泠泠灑下,金線繡成的麒麟恍如一柄淬着光的利劍,于暗夜中撕扯出一種氣吞山河的雄渾氣勢。

正準備登船的水匪果然吓一跳,猶豫問:“大當家的,這好像是慕家的船。慕家的男人都可能打了,咱們這樣的怕是扛不住,要不這船還是算了吧?劫其他幾艘,也夠咱們吃一陣了。”

大當家卻吹着絡腮胡,嗤之以鼻,“怕甚?老子早就踩過點,這船上大多是女人,根本沒幾個能打的。呵,慕家?慕家怎麽了?老子搶了錢,往這九曲河道裏頭一鑽,就算那位鎮國大将軍親自過來,也甭想把老子怎麽樣!況且……”

他想起什麽,嘴角高高扯起,露出幾分淫邪。

日間踩點的時候,他曾遙遙望過這家姑娘一眼,當時身子就酥了半邊,恨不能馬上就把人搶回去,壓在身下好好受用幾回。

這左思右盼,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美人就近在眼前,竟還有人讓他走?

笑話!

哪怕慕家軍真打過來,他也必須先把那娘兒們給辦咯!

當下他也不再廢話,高舉手裏雪亮的彎刀,大聲喝道:“哥幾個瞧見沒?這就是慕家的船,人可是京裏頭數一數二的名門,船上有的是金銀財寶,還有女人。兄弟幾個跟我一塊上,得了寶貝,每人都能分五兩銀,和一個女人。抓到那位東家姑娘,我再賞銀五十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這些水匪本就是亡命之徒,聽了這話,哪還管這是誰家的船?拔了刀就不要命地往上沖,直奔亮着光的地方去。

兵器碰撞的打殺聲頓時四起,殷血染紅一方水面。便是在底艙,也能感覺到那種生死一線的恐懼。

丫鬟婆子們都吓得不輕,抱在一塊瑟瑟發抖。

慕雲月心也跟着揪緊。

人已經上船,之前營造的假象騙不了太久,她們必須趕緊離開。然眼下能搜羅來的小舢板只有四艘,沒辦法一次性載這麽多人走。

沉吟片刻,慕雲月迅速安排道:“把這層艙室的燈都丢到江裏,不許留下半點照明物件。不通水性的先上船,動作快!”

她一邊指揮,一邊推蒹葭和蒼葭去第一艘船。

抛下主子自己先走,二人如何肯應?一左一右拉住慕雲月,搖頭道:“姑娘,您先走吧,奴婢們再等下一波船就是。”

慕雲月卻毫不留情地打斷道:“這節骨眼兒,哪還有下一波船?”

兩人皆都愣住。

慕雲月沒時間解釋,又推她們一把,以眼神警告她們不許反對,見她們滿臉擔憂,又微笑安慰:“莫怕,我不會讓你們有事,自然也不會讓自己出事。”

還未将南錦屏這些心腹大患除去,許慕家一個平和安穩的未來,她怎敢有事?更何況……

-“無論何種境地,何種情況,都請活下去。”

熟悉的聲音回蕩在腦海,慕雲月攥緊手心,眼神中又多了幾分堅定,“其餘通曉水性的人都随我來。”

這層艙室末尾有個艙門,直通江面,原是為了方便取水而設,眼下則剛好可以用來跳水脫逃。方才下來的時候,她已經估量過船和對岸之間的距離,游過去不成問題。

時間便是生命,慕雲月不敢耽擱,領着人快步向前。每過一處,就順手滅掉周圍的燈。

黑暗無聲無息地蔓延開,緊張和恐懼随之甚嚣塵上。

小丫鬟們沒經歷過風浪,雖都努力克制,然還是能聽見咽唾沫和抽泣的聲音。

慕雲月也曾經歷過這樣的茫然無助,很能感同身受,便輕聲安慰:“大家別怕,水上不止咱們一艘船,不是所有水賊都會到咱們船上來;況且船上光船艙就有兩層,大大小小的屋子也有十五六間,一般人都會習慣性先去搜刮廂房,這樣人就又少了一波。沿路照明的東西又都被咱們毀了,黑燈瞎火的,他們摸過來也需要時間,咱們完全有機會全身而退。”

她聲音細細柔柔,同其他大家閨秀一樣,仿佛弱不禁風,可字裏行間又自成一派筋骨,給人一種說不出的信任感,直覺她并非只是在安慰你,而是在和你說一件客觀的、毋庸置疑的事。連帶黑暗中那抹纖瘦的身影,也高大不少。

大家眼底的恐懼被沖淡,學着她挺胸擡頭,拉緊手互相打氣。

引路燈只剩最後一盞,艙門近在咫尺,大家露出絕處逢生的笑,加快腳步。

可就在慕雲月伸出手要拉艙門的一瞬,一柄锃亮彎刀卻豁然劈開烈風,帶起幾縷翻飛的發,就擦着慕雲月指尖,“咣當”釘在艙門上。刀尖入木三分,刀柄在半空震動個不停。

震亂了周遭的空氣,也震碎了大家心底本就不多的希望。

“啊——”

女孩們失聲尖叫,又是吓得癱坐在地,又是抱頭鼠竄,俨然一群驚弓之鳥。

慕雲月也驚圓了眼,捂着手後退。

“嘿嘿,小美人兒,我就說你躲哪兒去了,原是在這裏逍遙。”

水匪大當家搓着蒼蠅手,從旁邊一條堆滿雜物的狹窄過道裏走來,滿臉橫肉笑成一堆,擠出十二分猥瑣,狀似關切地問:

“哎喲,這地兒有什麽好的,又冷又黑,還挺潮,你這細皮嫩肉哪裏受得了?走,哥哥帶你去個好地方,保準比這兒舒坦。”

身後幾個小弟跟着幫腔:“嫂嫂莫怕,咱們大當家的最懂得憐香惜玉,準保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再也舍不得回京。”

“诶,哪裏是舍不得回京,是連床都舍不得下,哈哈哈……”

艙室裏瞬間充斥滿下流的笑聲,掃向女孩兒們的目光也越發惡心。

丫鬟們又驚又恨,哭得愈發大聲,絕望地看向慕雲月。

慕雲月手心掐出好幾道深紫色月牙痕,掃了眼周圍求助的眼神,她咬咬牙,仰頭道:“若我答應跟你回去,你可否放了我這群丫頭?”

“不成!”

大當家想也不想便回絕了,從腰間抽出另一柄彎刀,皮笑肉不笑地拍打手心,“擺清楚自己的位置,你現在沒資格跟老子談條件,要麽你自己走,要麽老子扛你回去,你自己選。”

“不過真要等老子過去扛,嘿嘿,那咱們也不用等到下船……嗯?”

他故意不把話說完,嘴角咧得更高,露出兩排通黃的牙齒,一雙鼠眼鎖在慕雲月身上,恨不能就地上手。

慕雲月厭惡地往旁邊側了側身,抿唇踟蹰了會兒,還是邁步過去。

“欸,這才對嘛。”

大當家兩眼笑成縫兒,迫不及待伸出那只沾滿泥濘和血污的手,想一攬芬芳。

可還沒等他夠着一根頭發,一抹金光乍現眼前,徑直刺向他的眼。

“啊——”

大當家捂着流血的左眼,踉跄着往後栽。

身後的小弟全沒意料,呆了片刻,嘴裏嚷着“老大”,一窩蜂似的地沖上來扶他。

可還沒夠着人,道邊一個擺滿雜物的木架便搖搖欲墜,“咣”的一聲砸了下來,震起大片塵埃。

他們沒有一絲絲防備,被架上的木箱竹筐砸了個七零八落,倒在地上哎哎喊疼。

慕雲月趁機扭頭大喊:“快!把艙門打開,跳水游出去!”

丫鬟們愣了愣,忙連滾帶爬地起身去開艙門。

慕雲月也不耽擱,使出吃奶的勁兒朝艙門飛奔。

夜風自狹小的艙口洶湧而入,勁頭更勝一籌,吹得她鬓發紛亂,衣裙飄搖。因剛才一系列動作,她早已精疲力盡,卻仍舊不敢停。明知這時節江水冰冷刺骨,她也恨不得馬上跳進去。

可就在離艙口僅一步之遙時,頭皮驟然傳來一陣劇痛。

大當家不知何時從那雜物堆中掙脫,追了上來,一把抓住她頭發,将她摁倒在地。

“臭娘兒們,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子現在就辦了你!等兄弟幾個都玩夠了就把你賣去窯子,看你還怎麽猖狂!”

他左眼還流血不止,本就醜陋的臉變得更加猙獰。

慕雲月尖叫着捶打掙紮,奈何力量懸殊,只能被他抓着頭發,一邊辱罵,一邊拎起腦袋狠狠往地上砸。

疼痛和暈眩在腦內交織,腹內一陣翻江倒海,她很快就連眼皮都睜不開。

想不到才剛重生,就又要死去,老天爺可真是會作弄人啊……

她苦笑。

許是神智太過恍惚,她竟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個人,嘴裏呢喃出聲:“恒之……”

他的名字。

前世她使出渾身解數,才終于從他嘴裏套出。雖不知有幾分真,卻也是她現如今和他僅有的一點聯系。

上輩子她還沒來得及這般喚他,就同他陰陽相隔,眼下好不容易重生,卻也沒這個機會了……

淚珠順着眼尾滑落,她認命地閉上眼。

便這時,耳邊驟然響起一段凄厲的慘叫,是大當家的。

慕雲月茫然睜開眼,意識模糊前,她似看見一個玄色身影,朝她踉跄而來。

素來冷峻從容的臉,此刻覆滿驚慌。劍尖還淌着血,幫她抹去淚珠的手卻很是溫柔,讓人想起冬日裏的暖陽。

廣袖一拂,卷起淡淡冷梅香。

作者有話說:

啊,終于要正式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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