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看望

慕雲月是在一片哭聲中轉醒的。

身上每一塊骨頭都在疼,每一處皮肉都酸脹不已,後腦勺更是随時都會裂開一般。帶着辛甘味的酸苦滲入齒頰,她下意識偏頭躲閃。

“醒了醒了,可算醒了!”

蒹葭頂着一雙紅腫的核桃眼坐在床邊,手裏提着銅胎琺琅細嘴小壺,正往她嘴裏灌參湯。見她終于睜開眼,立時歡呼起來。

蒼葭沖上來抱住慕雲月,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您都昏迷一天一夜,再不醒,奴婢幾個就要随您去了。”

幾個小丫鬟也蜂擁圍在床邊,又是念佛,又是抹淚兒,每張臉都哭成花貓。

“你們……怎麽……”

慕雲月意識還是混沌的,陡然瞧見這麽一幕,人還有點蒙。昏迷前零星的記憶碎片從腦海中閃過,她猛地抓住蒹葭的手,瞪圓了眼。

蒹葭知道她想問什麽,拍了拍她的手,溫聲安慰道:“姑娘莫擔心,已經沒事了。”

邊說邊放下細嘴壺,同蒼葭一道扶慕雲月坐好,貼心地往她背後塞了一個錦緞引枕。想着她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又打發人去廚房拿吃食。

大家抹幹淨臉蛋,各自忙碌開。沉寂許久的船艙,終于再次迎來有條不紊的腳步聲。

等一切都安排妥當,蒹葭才轉過身,繼續同慕雲月解釋:“那些蟊賊雖兇悍,但好在官兵來得及時,把他們全抓了。現而今都在監牢裏頭關着,聽候發落呢。估摸着過兩日審問完,就要拉去菜市口……”

蒹葭擡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下。

慕雲月了然點頭,有官府出馬,她的确是可以放心了,但同時也生出不少疑惑:“咱們船停得那麽偏,附近連個驿館都沒有,官府是怎麽知道的?總不能是正好路過吧?”

“這還得多虧人家林公子。”

蒼葭端了碗肉糜粥過來,聽見她這般問,便迫不及待搶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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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子……”慕雲月霎着眼睫,不敢相信,“搭咱們家船的那個?”

“不是他還能是誰?”蒼葭舀着湯匙,攪散粥上的熱氣,眼裏滿是興奮。

“昨兒您被困在底艙,得虧人家林公子及時出手,您才沒被那老賊頭欺負了去。”

“您別看林公子生得沒那老賊頭魁梧,但架不住他身手好啊,出手那叫一個狠,兩三下就把那老賊頭打得頭破血流,癱在地上喘不上來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跟那群水匪有私仇呢!”

“您是沒瞧見,有一瞬,那老賊頭的刀都已經挨到林公子眼巴前兒,再近半寸,腦袋就得開花。大家夥兒吓得都沒敢睜眼,他愣是連眉頭都不帶皺的,倆手指頭随便往空中一夾,就把那刀給折斷了,折斷了!那可是鐵的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掰樹杈子呢。”

蒼葭拿着湯匙邊說邊比劃,兩眼炯炯放光。

慕雲月被她逗得哭笑不得,戳了下她額角,“你啊,說這麽熱鬧,怎麽不去茶館說書?還我沒瞧見,昨兒你不是早跟蒹葭上小船走了,上哪瞧這些去?”

吹牛被拆穿,蒼葭有些讪讪,卻還是噘嘴堅持道:“奴婢是沒瞧見,可她們瞧見了呀。”邊說邊指後頭的小丫鬟們。

小丫鬟們也很給面兒地點頭如搗蒜,眼裏同她一樣溢滿崇拜的目光。

慕雲月挑眉。

蒼葭怕她不信,又豎起三根指頭道:“奴婢發誓,絕沒有扯謊,那位林公子也只會比奴婢說得還要厲害。十幾個水匪都趴地上半死不活了,他還跟沒事人一樣,頭發沒亂,衣服也沒髒,好像打這一架,都還不夠他熱身的。只怕咱們老爺全盛時期,也不一定是他對手。”

慕雲月被她焦急的模樣逗笑,摸摸她腦袋,“我沒說你扯謊,就是……”

就是有些不敢相信罷了。

摸着良心說,她的确沒想過那人會來救自己。

畢竟之前他一直冷冰冰的,從頭發絲到腳趾頭都寫着“生人勿近”,她哪裏敢奢望他出手?最開始打發人去通知他,也不過是出于好心,提醒他趕緊逃。

可他居然真的來了,還來得那麽……

想起昏迷前看見的那個踉跄身影,慕雲月心間微漾,念着那縷冷梅香,她也越發惘然。

這次匪患鬧得兇險,最先起火的船甚至都沉了江。官府打撈了兩天,才起上來半副焦黑的龍骨。其餘商船也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損傷,再不能行船。

客商們愁煞了眉,嘴裏嘆出的氣,都夠老天爺再下幾天雨。

反倒是慕雲月這艘船,面上瞧着不及那些常年運貨的商船堅固,卻是折損最小的,停船拾掇兩天,就又可以重新起航。

且比起其他商船上的人員傷亡,他們也只有幾人受了點皮肉傷,敷藥休息兩日便好。

慕雲月也額外給船家,和此次浴血奮戰的護衛補了一筆錢,算作她的補償。傷員更加一等,其餘丫鬟婆子也得了不少。

行船遭遇水匪,沒讓賠錢也就算了,竟還能拿一筆補償?老船家撐了大半輩子船,還是第一次遇見這麽通情達理的東家。且出手還如此闊綽,都夠他再買一艘更好的新船。他當時就樂得找不着北,哪還有半句怨言?對着慕雲月謝了又謝,之後的行程也更加盡心。

護衛們提起這位主子,也是贊不絕口,什麽臨危不亂,體恤下屬……只要是好詞兒,就往慕雲月身上貼。

就連原先覺着慕雲月驕縱,私下嚼過她舌根的丫鬟婆子,經這一番,對她也是心服口服。

甚至還人說,這次大家能逢兇化吉,都是慕雲月之前行善積德的回報。

慕雲月卻是清楚,這些不過都是那人的功勞。

水匪兇悍,她帶的那點人根本不是對手。若不是有那人的随行暗衛幫忙,他們這一大船人都得上閻王殿點卯。

慕雲月雖不知那人真實身份,但也能感覺出來,能得這麽一群高手護衛,他絕非等閑之輩。

想想也是,有衛長庚扶植,如今的林家早已不是當初任人拿捏的軟柿子。能不能扳倒薛衍,林家可是關鍵。想必那人此番離京,也是在為衛長庚辦事,也難怪神神秘秘,什麽也不肯說。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他們不作惡,慕雲月也懶得深究,也實在沒精力深究。

那日她傷得不輕,尤其是後腦勺,都腫起一塊淤紫,好在已經開始消散,否則真有性命之憂。

蒹葭和蒼葭是再不敢讓她做任何事,每日衣不解帶侍奉在旁,藥要親眼看着她吃,飯也要親手喂到她嘴裏,屋裏什麽賬目書信全收起來,只留裝飾的擺件,筆都不見一支,俨然将她當三歲孩童照顧。

慕雲月頗為無奈,但也實在拗不過她們。如此悉心調養了幾天,她總算恢複過來,不僅能下床自如行走,臉還圓了一圈。

計算着時間,明日應當就能抵達帝京。越是這時候,要忙的事情就越多,慕雲月便讓蒹葭和蒼葭都去幫忙,自己則去甲板上散步。

黃昏時分又下起雨,江面泛起一層白霧,遠山近水籠在其中,仿佛水墨畫氤氲眼前。

他們這艘船原是畫舫改造的,許多地方還保留了畫舫的別致,譬如船艙前這篷頂,就有意向外延伸了幾尺,遮蔽出一小片露臺。一面靠牆,三面開闊,正适合觀景,桌椅板凳也都齊備。

慕雲月坐在椅上,邊吃茶,邊看雨珠落在水面,開出大大小小透明的水花。

明日就能到家,見到心心念念的家人,她莫名有些緊張。

而今她雖已決定不再和婁知許扯上關系,可要怎麽才能讓父親母親信服?她還得仔細琢磨。他們都是經歷過風浪的人,可不像蒹葭和蒼葭那麽好打發。再加上還有南錦屏這麽個攪屎棍。

她且得想個萬全的法子。

慕雲月揉了揉額角,沉沉吐出一口氣。

“這麽大的雨,姑娘又還病着,這般坐在外頭,就不怕再着風寒?”

旁邊響起一道清冷的嗓音,冰線一般,悠悠劃開早春尚還泛着薄寒的雨幕。

慕雲月心尖一蹦,循聲回頭。

幾步外,一個玄衣青年正執傘立在雨中,身形挺拔如松,氣勢明銳似劍,讓人下意識就要跪下來仰望。

朱紅色圓燈籠自他身後的船篷頂垂落,光暈在雨中叆叇,慕雲月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暮風起伏間,他額前一縷烏發随之微漾,煌煌燈火下,仿佛絲線浮光,清貴又疏離。

“林公子?”

慕雲月詫異地眨眨眼,“你怎麽會在這兒?”

“某剛在廚房用飯,正準備回屋。”衛長庚平靜上前,“廚房給姑娘熬了今日的湯藥,某就順路送過來。”

“順路?”慕雲月更奇怪了。

她住船首前艙,廚房在中艙,而這人住在船尾,這一趟繞下來……是順的哪門子路?

衛長庚似也覺察到這話站不住腳,霎了霎眼睫,眼珠左右閃躲,淡定的目光難得露出一絲赧然。

慕雲月不禁想笑,輕咳一聲憋回去,轉目看他手裏的碗。

今天的雨雖不及前段時日猛烈,但也算不得小。

他一手打傘,另一手端着白瓷碗。傘面向碗傾斜,碗上沒落一滴水珠,他肩頭寸縷寸金的缂絲刺繡,卻被雨水澆了個透。可他好像什麽也不知道,臉上淡漠疏離,動作也不急不躁。

只扣在碗沿的拇指緊緊蜷起,指尖用力到都發了白,似是很緊張。

那通身矜貴軒昂的氣質,也因這格格不入的一碗藥,變得有些滑稽。

慕雲月不由失笑,一時竟沒法将眼前這人,和初登船時冷漠孤傲的青年聯系到一塊。

藥香在暮雨中綿延,似有一縷正悄無聲息蔓入她心田,留下一片暖,一抹香。糾纏了她幾日的煩憂,仿佛都在這一瞬溫融中,消失得一幹二淨。

作者有話說:

阿蕪:你順的哪門子路?

星星哥:順的我心裏的路。

阿蕪:哎呀(/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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