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四十四:馬車
約莫在場沒人想到晏綏會在此現身, 而那清風道骨的釣魚老翁便是兆相。
按探子的消息來說,晏綏此時該與兆相一同在中堂處事才是。林之培身子僵直,與晏綏遙遙相望。
“檀郎謝女, 當真有緣。”
那老翁收起釣竿,拍了拍腳邊衣擺, 把幾片草葉給打了下去。老翁彎腰撿起小盅,盅裏魚餌僅剩薄薄一層,緊貼着盅底, 霎是可憐。
“兆丈釣的魚條條肥美新鮮,當真是手藝高超。”崔沅绾欠身行禮, 一派恭謹。
眼下一家團聚,林之培倒成了外人。方才還疑惑着為何崔沅绾總是優哉游哉地垂釣說話,這會兒明白, 原來是設局在此恭候着。
然林之培只知他自個兒是尾後知後覺的魚, 卻不知晏綏也蒙在鼓裏。大抵只有兆相看破了崔沅绾的計謀,一臉從容和藹, 他倒真像鄉間玩樂的釣魚翁,見山還是山, 見水仍是水。
兆諄不欲摻攪小輩間的事,轉身面向魚池, 負手林立岸邊, 說道:“金明池這兩日魚兒多而肥, 這些悶在政事堂的官都想出來散散心。想必二姐也是心裏煩悶罷, 出來放風垂釣,看看身邊景, 心裏也舒暢。”
崔沅绾點頭說是。兆相造臺階, 她自然要順着下。
崔沅绾掀開帷帽一角, 躲在帷帽下的臉也終于得見天日。
對面的嬌美人螓首蛾眉,靡顏膩理。大抵是身子虛,氣色不好,她臉上撲的脂粉也重了些。眼尾泛紅,醉顏絕色。
崔沅绾掀的動作輕,不過停留一瞬,又将面簾合了上去。
她站着不動,晏綏自然會朝她走過來。若非外人在場,晏綏會要一路小跑而來,帶上一紮木槿花,捧到她面前,滿眼愛意。而眼下,他只是從容地朝她走來,方才的驚慌失措轉瞬即逝,恍惚是錯覺一般。
晏綏冷冷盯着她,想從她這雙明眸裏看出個好歹來。
兩人相望,默默無言,卻都在暗中試探。偏偏一旁的林之培看不下去,出口說道:“晏學士,當真是巧。我剛與崔娘子來此處垂釣,後腳你便來了。”
“聽聞林家郎近來意外遇險,得了滿身傷。如今一見,難不成眼睛也不好使了?是誰先來誰後到,我想林家郎該甚是清楚才是。”晏綏将崔沅绾護在身後,厲聲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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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綏回得快,一時叫林之培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話。
“怎麽受傷了?”崔沅绾小聲嘟囔一句,一面暗自用力,想甩開晏綏拽着她手腕的手。
“你很關心他麽?”晏綏側身,話裏滿是不悅。外人在場,隔着帷帽,晏綏把手伸了過去,捏着崔沅绾的下颌。
崔沅绾順着他這番粗暴動作被迫擡起頭來,晏綏的臉朦朦胧胧地呈現在眼前。豪眉皺起,目光猝毒,薄唇緊抿,顯然是一副生氣模樣。
若此處只有二人在此,晏綏會掰開崔沅绾的嘴,将拇指探入其中一番攪弄,看看這嘴裏會不會再吐出他不想聽到的詞句。可光天白日之下,幾雙眼睛注視着他二人,他這想法也只能作罷。
“你又為何會在此處呢?”晏綏問道。
“我來垂釣。”崔沅绾蹙眉斂眸,故作可憐之态。
“阿娘去尋張姨娘蹤影,哪裏還會管我死活?”崔沅绾一臉神傷,“往常出去,哪有戴過帷帽呢?眼下外面風聞傳得那般難聽,幸有帷帽護我,不然也會被投一身爛葉菜。”
“他們敢!”晏綏氣急,顯然是沒想到會有人真生了熊心豹子膽,敢動他的人。
“如何不敢?”崔沅绾纖纖柔荑覆在晏綏青筋依稀可見的手上,小指滑到他掌心中去,如靈巧的蛇一般,四處游竄撩撥。
“你不在的時候,他們都在欺負我。”
也許是诓騙她的假話罷,也許是随口編出的謊話罷,可在她眼颦秋水,實在叫晏綏難以下狠心來。
“岳丈的事牽扯太多,不過且放心,他斷然不會出事。”晏綏敗下陣來,貼着崔沅绾肌膚的手無力滑落下去,垂到身側。
崔沅绾往前走一步,與晏綏貼得更近。只要她伸手,就能環住晏綏的腰,繞緊所謂的救贖源。
可她沒有,她逼問這:“會是什麽事呢?為何不肯同我說?”
“我……”
“慎庭,隔牆有耳,莫要多言。”
半晌不語的兆諄這時開了口,打斷晏綏将要說出去的話。
“兩位小娘子,勞煩你幫我數數,這裏有多少魚。”兆諄指着身邊魚桶,把秀雲綿娘給叫了過去。
既知這老翁身份,秀雲綿娘半點不敢怠慢,甚至恨自個兒生了兩只耳,一個聽着自家娘子與姑爺對話,一個聽着身邊兆相低聲囑咐。想是牽扯朝堂事,秀雲遞給綿娘一個眼神,叫她小心行事。
兆諄既不願叫晏綏說明其中雜事,崔沅绾也不會沒臉沒皮地問下去。
她有許多話要同晏綏說,無非是娘家夫家那些事。只是當着林之培的面,再正常不過的家常話都覺着難以啓齒,何況晏綏正在氣頭上,她也不想再火上澆油。
“慎庭,我想起東頭還有一魚桶沒拿過來。你動動腳,帶着二姐一同前去,把那魚桶給提過來罷。魚已釣夠,一會兒稱下重,收拾走人罷。”兆諄說道。
晏綏點頭道好。臨走前,崔沅绾又交代秀雲綿娘一番。
“你倆就在柳樹下乘涼罷。不該聽的話,就別往心裏去。”崔沅绾說罷,見綿娘那張秀麗的臉都皺了起來,一時心頭不忍,将錢囊交到秀雲手裏:“要是覺着無趣,帶着綿娘在附近好好轉轉。好不容易出來一趟,自然要玩得盡興。”
秀雲說是,忙拽着秀雲走遠。
兆諄把旁人支開口,自個兒不知何時又坐到了馬紮上。他把林之培踢倒的馬紮扶正,又對失魂落魄的林之培說道:“林家郎,我聽夏長史提過你。坐罷,我想跟你說會兒話。”
林之培自是不敢回絕,在兆諄面前點頭哈腰,連連說是。
“眼下我褪下公服,穿着便衣,你就當我是個釣魚翁罷。不用怕我,也不用拘謹。不用把在夏長史面前那套低三下氣的作風帶到我面前來。”兆諄語氣溫和,卻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林之培身上的毛病。
不是人人都跟夏昌一般喜怒無常,踢打鞭笞身邊人。兆諄見林之培滿臉恭維,心裏只嘆夏昌害人不淺。
“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兆諄問道。
林之培一怔,“晚輩不知。”
“你想跟在夏長史身邊做一輩子出頭鳥麽?”兆諄又問道。
“晚輩不知。”林之培捉摸不透兆諄的心思,只能硬着頭皮低聲回話。他這等不入流的小官,聽過兆諄大名數次,卻從未親眼見他一次。若今日他知道這位釣魚翁便是主持新法的兆相,怎麽也要熏香沐浴,拾捯幹淨,前來拜見。
他為博崔沅绾同情,把自個兒整成這般狼狽模樣。誰知才說兩三句話,他的來意還未交代清楚,晏綏這厮就冒出頭來,打斷好事。
林之培心裏酸水泛濫,道:“晏學士心有鴻鹄大志,又得貴人相助,前途自然坦蕩光明。晚輩怎敢與他相比?晚輩恍如蜉蝣,朝生暮死,來去由不得自己。”
“你待在夏長史身邊許久,什麽都沒學會,倒是把他這好怨天尤人的窩囊本事學了個通透。”兆諄嘆口氣,滿是無奈。
小輩年輕氣盛,難免會走錯路,生異心。若不早日點醒,定會誤入歧途。當年他與夏昌是同年好友,那時夏昌還不是這般瘋癫模樣。夏昌不聽勸,一意孤行,致使二人分道揚镳。
兆諄每每悔恨,當年若多勸夏昌一句,有些事便不會生出來,有些人也不會白白葬送。
兆諄對旁的事都看得通透,唯獨對夏昌,曾經的好友,現今的敵對頭,總是下不去狠手。
“日子是自己過的,腳踏實地過好便可,不必關注旁人要走的路。”兆諄勸道。
“可我想踩着晏學士的腳印走下去。”林之培反駁道,“晏學士一朝高中,自此乘雲行泥,入館閣,賜金魚袋,無比風光。我自認不比他差,我想走他那條路。”
兆諄搖搖頭,認為不可行。晏綏是打小聰慧過人,過目不忘,勤懇好學,又有門第輔佐,得良師益友相助,心裏憋着股狠勁,多年韬光養晦才有這些榮光。
人生來無高低尊貴,但有些人生來便處處壓你一頭。晏綏便是這樣的人,他天資聰穎,寒窗苦讀時任誰見了都心疼,真是要學瘋魔了來。可林之培用功勉勉強強,說是深谙中庸之道,不露鋒芒,實則是無鋒芒可露。
官場不需要這樣的庸才,可林之培想走仕途,便只能找人投靠。錯就錯在投到了夏家。
“既然你心堅不可摧,那便走下去罷。”兆諄說道,“你既将慎庭視為标榜,那就先學會尊重。他,與他的夫人,你都要尊重。”
到底是偏心的,兆諄說話處處護着晏綏,半點不叫林之培占理。
林之培滿心不解,聲音拔高幾分,“可那原本是我的夫人,是我林家的新婦。婚事早就定好,是他半路攔截!”
“她會是任意一男郎的夫人,若是她想。崔臺長原先與我共在開封府辦事,我常聽他說二姐的事。二姐是位好娘子,她是不缺郎婿的,更不缺好郎婿。”
兆諄站起身來,不欲同林之培多言。
“林家郎,人貴有自知之明。”
有婚約是一回事,配不配是另一回事。何況林家打的算盤都城人人心中皆知。
兆諄望着眼前柳樹婀娜身影,眸底深意翻滾。
“你聽,風裏也有聲音。”兆諄阖目,貪圖片刻寧靜。
風裏,有青花魚戲水的聲音,有游人攀談嬉笑聲音。
也許兆諄讓他聽得是這些尋常聲音,可林之培覺着自個兒瘋了,他竟在風中聽出了吟|哦聲。
是夏昌騎在一群姨娘身上的低罵粗鄙聲,也是,他常常幻想着的,與崔沅绾共蓋被褥,鬧得死去活來的聲。
聲自東頭來,林之培驟然扭頭,那處哪有什麽魚桶。那處有一輛馬車,掩在榆樹下,難以看清。
作者有話說:
今日份圍脖僅粉絲可見,三天後删(扣手手)
今天還有一章,晚9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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