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五十五:刺傷

王氏做事前早安慰自個兒百遍, 只是聽着屋外頭的吵鬧聲,心咚咚跳,臉頰肉顫抖着, 眼皮止不住亂跳。

“大夫,這法子穩妥麽?”王氏看着女大夫一層層解開崔沅绾身上的衣襟, 不禁開口詢問。

女大夫看不慣她這心口不一的模樣,不客氣地回話:“夫人若是擔憂二娘子身子,何不等二娘子醒來與她商議?再說這法子不是夫人求來叫我照做的麽, 夫人心知肚明。”

王氏吃癟,惡狠狠瞪她一眼。今日确實是叫二姐來出點子的, 可她竟莫名暈倒過去。趁着女大夫候在屋裏,擇日不如撞日,幹脆今日把事做完。

二姐是她拼死拼活生來的孩子, 她只要幾滴心頭血, 又死不了人,有何不可?先斬後奏, 想是孩子不會介意。

王氏見女大夫從藥箱裏拿出一包粗細不一的銀針,擺在床榻邊。女大夫低頭仔細打量着手裏的銀針, 似在挑選哪根最合适。

王氏比熱鍋上的螞蟻還急,繞着圓桌走來走去。她實在不忍心往床榻上多看一眼。崔沅绾靜靜地躺在那裏, 靜得好似連呼吸聲都放慢幾分。

狠心把裏衣都撩開, 裏面裹着的是月白肚兜。女大夫只覺眼裏的細嫩肉要把她的心都勾了過去。往上偷瞄幾眼, 被裏衣蓋着的脖頸一側, 落着幾處紅點。

婀娜多姿的小娘子,昨晚還與郎婿恩愛纏綿, 今日竟要被親娘要了半條命。

這夫人不知從哪得知, 取女兒的心頭血, 能解兒子身上百病。按說十指連心,心頭血便是指間血。可夫人執意要在小娘子胸前紮來幾滴血,瞧她那執拗模樣,女大夫不願費口舌相勸。

女大夫自然不知慕哥兒是被人下了毒,只當是得了怪病。兩人的娘家親戚是再疏遠不過的表親,若非她重金聘請,女大夫根本不會來幫這忙。

“夫人,你點點頭,我就取血了。”女大夫手裏撚着最長最細的一根銀針,往空中比劃幾下,只待王氏一句回話。

王氏仰頭往裏望一眼,手剛擡起來還未有所動作,驟然被一聲動靜給震懾了住。

“砰!”

踹門聲震耳欲聾,花鳥紅木門扉被踹得幾欲要砸在王氏身上,她嘴唇發白,顫身往門外看去——

晏綏一身紫袍,幞頭如獵食的鷹隼一般,盛氣逼人。黑靴踏地,勁道之大恨不得把地踏裂。屋外天陰沉,晏綏面色要比翻騰的黑雲還瘆人。那雙眼死死瞪着她,王氏從未見過他這般氣急敗壞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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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晏綏只瞥她一眼,随即側首尋找崔沅绾的身影。

王氏心裏發怵,屋外養娘都顫顫巍巍地跪在晏綏腳邊,大氣不敢喘。

真是一群慫種,竟容忍外男闖入後院。王氏啐了一口,裝模作樣地走到晏綏面前,趾高氣揚:“女婿,擅自闖入我家,是不是太冒犯了?你可睜眼看看清楚,這裏是崔府,可不是你晏家!我也算你半個娘,你對長輩就是這般無理态度麽?”

“娘?岳母還有臉自稱為娘?”晏綏譏笑道。

王氏一聽,臉色大變,指着晏綏欲想罵粗口,話到嘴邊怎麽也說不出來,她竟被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吓得兩腿發抖,差點就要栽倒一旁。

“我不跟你多說。”王氏見晏綏要邁進來,忙伸手阻攔。權勢滔天又如何,在她面前還是得畢恭畢敬地喊聲岳母。

“讓開。”

王氏偏不,非但強撐着站得更穩,還愈發嚣張,扭頭朝屋裏喊道:“女大夫,愣着作甚,還不快動手!”

只是半晌不見動靜。王氏心裏一慌,叫嚣聲更大:“你是聾了不成?快動手啊!”

王氏半側着身,臉恨不得貼到女大夫身上去,自然沒看見晏綏袖藏玄機。

身子乍然發冷,王氏猛地扭頭,竟見晏綏居高臨下地審視着她,眸裏無半分感情可言,看她如看一頭不知天高地厚的牲畜。

身後傳來一陣悶聲,那女大夫竟滾了出來,雙臂脫臼,無力地垂到身側。拿銀針的右手更是拐成了比屋檐還翹的弧度,銀針一轉,竟刺到了女大夫掌心裏。銀針有蠟燭那般長,直直釘入骨肉,掌心被刺穿,劃開一個大口子,骨肉與手皮黏連,血腥味一下蔓延開來。

女大夫痛得眼珠都要瞪掉了來,她連開口喊痛的力氣都沒有,滾到圓桌邊,撞上桌腿,身子抖幾下,随即暈倒過去。

那灘血擴散到王氏腳邊,女大夫的指甲蓋更是甩飛到王氏鞋面上。

“啊!”

王氏怕得緊,再顧不得什麽禮節,連連往屋內躲。踉跄幾步,王氏也摔倒在地,可身後是個活閻羅,她只恨衣裙束縛,沒面子地往床榻邊爬。

“渝柳兒的病剛好,你就急着要她的命。”

百聞不如一見。暗衛軍說,崔沅绾身子孱弱,在她待了半輩子的娘家,無依無靠。

昨晚還挑着他的下颌戲谑動情的人,此刻衣襟淩亂地躺在一方床榻上,胸前大片肌膚露在外面。

她怕冷,晏綏便挑了最保暖的衣料,叫繡工最好的繡娘做了件裏衣。昨晚他把裏衣套在崔沅绾身上,愈看愈覺着貼身。

早起,他給崔沅绾穿好衣裳,系帶的動作不能再輕。他說,只要她不解這裏衣,這輩子都不會挨凍受寒。只是沒想到,她乖乖地穿着上好衣裳,這保暖衣裳卻是被她最在乎的親娘給無情剝奪了去。

王氏死死扣着床邊,趁着晏綏出神,趕緊把一包銀針收在懷裏。她不敢靠得太近,躲在床尾,拽來床幔蓋住自個的頭,哪還有當家主母該有的端莊樣子。

“別怕。”

晏綏單膝跪地,給床上躺着的人重新系好衣帶。手腕上戴着的菩提珠随他的動作時隐時現,菩提散發着清淡的木香,被屋裏血腥氣壓制得死,卻叫崔沅绾蹙着的眉慢慢舒展下來。

一件件衣裳又披在了她身上,晏綏坐在床榻邊,眉目憂愁。他不敢眨眼,生怕錯過崔沅绾臉上任意一處神情,縱然她昏迷不醒,晏綏也時刻緊盯着。

“岳母,你還配為人母麽?虎毒不食子,你居然想叫她死。”

王氏冷哼一聲,幹脆破罐子破摔:“不過是想取幾滴心頭血而已,又不是要她的命。再說她也死不了,她若知道取血是為救慕哥兒的命,指不定還趕鴨子上架,求我取她血呢。”

“岳母愚昧不堪,可這套先斬後奏的法子玩得真是絕。”

莫說是取幾滴血,就是磨破層皮,晏綏都不願意。

崔沅绾嫁到晏府,晏綏連路都不願意叫她走。只要他在府上,崔沅绾腳從未踏過草地與青石板路。

實在是心疼,就連握雨攜雲快活時,他都存着幾分力。他能輕易掐斷纖細白淨的脖頸,可他死死下不去手,最終只會在那揚起的脖頸上落下一個個吻。做得狠厲時,才會克制不住地輕輕撕咬。

他認認真真捧在手裏心的人,居然被人迷暈在地,被人随意扔到床榻上,被人拿着銀針,褪去衣物威脅。

“岳母,你怎麽敢的啊……”晏綏死死扣着崔沅绾的手,低喃着。

“我怎麽敢?”王氏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捏着手中的針,睚眦欲裂。

“你問我怎麽敢?”

“就憑我是她親娘!”

王氏大喊一句,猛地朝晏綏撲去。晏綏寬闊的背近在眼前,王氏恨不得把這背給穿透,以解未達目的之憾。

只是針還沒刺進去,晏綏竟轉過了身。

他給過王氏面子,看在她是崔沅绾親娘的份上。只可惜這娘當真無腦,竟還妄圖挑釁。

當真是找死。

晏綏站起身,對王氏的動作不屑一顧。腳輕輕一踹,王氏便飛了半米遠。

踹人的力道要比他耍劍時小的多,可對王氏來說,幾欲是致命一擊。

小腹好似硬生生被人撕裂一般,王氏覺着肚裏的腸子都被踹得移了位,眼冒金星,眼前一片黑,頭疼欲裂。

“你……你居然敢動手。”王氏猛烈咳嗽着,見晏綏朝她走來,狼狽往後躲着。

“你根本不配為人母。”

晏綏彎腰,一把拽起王氏的頭發往上提。簪篦掉了一地,發髻被拽得潰不成軍。

“你以為,我當真不知你私下作為麽?”

晏綏将王氏懼怕慌張的樣子盡收眼裏,眼眸裏滿是憎惡陰狠。

盡管話裏聽不出什麽情緒,可他手上力道不斷加重,叫王氏覺着,下一瞬頭皮就要被揪了下來。

明明是揪着頭發,可王氏卻覺着,晏綏掐得是她脆弱的喉嚨。臉憋得紅,掙紮不斷,王氏不想死,只是拽着晏綏的衣袍求饒。

“女婿,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王氏崩潰大哭,什麽破面子,什麽爛禮節,在命面前,通通都是屁事!

“若慕哥兒知道他身上的毒是被你給引過來的,不知會不會恨得想把你給捅死。”

晏綏逼着王氏仰頭看她,她眼裏滿是臣服之意,同先前那些腌臜種一樣,都是仗勢欺人的主。

“不……不會的。”

聽罷晏綏的話,王氏的心被丢在了冰窟裏。慕哥兒的毒,怎麽會與她有關?

“女婿,你救救我啊!”王氏本想給晏綏磕幾個響頭,可她頭發被拽着,只能鬥膽揪着他衣袍下擺,哀聲求饒。

“是要我救你,還是要我救慕哥兒呢?”晏綏威脅道,“你遇事能求救旁人,可我的渝柳兒卻只能任人宰割。”

“她躺在你的床榻上,身邊圍滿了娘的氣息。可她的娘卻只想害她。”

“她若能聽見你與那薩滿的密謀話,該有多傷心絕望啊。”

王氏臉色更白,顫聲問着:“你……你怎麽知道?”

腦裏飛轉,王氏大眼一瞪,撇開責任:“都是那薩滿教唆的!都是她,是她說二姐的心頭血能解我兒百病的!”

見晏綏一臉不信,王氏痛哭流涕。

誰能救救她,她不想死在女婿手上……

佛前許過千百願,也就這次最真誠。興許是老天爺賞眼,竟真有人肯出手解救王氏。

“官人……”

眼前身影模糊不清,可崔沅绾一眼便認出那人是誰。

腦子昏昏沉沉,她聽見娘的哭喊聲,屋外還有吵鬧聲。

聲音低微,最熟悉孩子的娘沒聽見,話隔着幾層帷幔,清清楚楚地傳到晏綏耳邊。

“慎庭,住手!”

崔發的聲音擲地有聲,可晏綏卻是因為那一聲呢喃松開了手。

不過一步之遙,兩腿如灌了鉛一般,踉跄地走過去。

多虧那匹駿馬,把他及時送到了她身邊。再晚一步,苦核杏與枯|菊|花交融,一擊致命。

身後似乎有什麽聲響,誰在說話,誰在跌跌撞撞跑來,都不重要。

晏綏跪在床邊,他以為崔沅绾眼裏該蓄滿委屈,落淚也無礙,他會耐心吻去,吞咽至腹。

可她沒有,她眼裏無比慌亂,她用眼神提醒無數次,晏綏卻依舊沉浸在失而複得的喜悅裏,半分未曾看見。

“小心!”

耳邊有一陣風快速吹過,崔沅绾用盡全身力氣,朝他身後伸出手,制止王氏的偷襲。

晏綏扭頭一看,那根最粗的銀針刺到她掌心肉裏,劃破皮,血水拉開閘門,一滴滴滑落在地。

他守在崔沅绾身旁,眼睜睜看她被王氏傷害。

該不得好死的明明是他,而不是他心裏奉為瑰寶的小菩薩。

作者有話說:

晏狗:裝好人好累,算了不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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