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六十二:委屈

“娘子, 你沒事罷。”綿娘紅着眼睛,擡頭望着她,話音顫抖不止。

崔沅绾輕聲說沒事, 可她這幅凄慘模樣實在是與所言相背。額前白布掩蓋着的是一道細長的傷口,包得緊, 血并未滲出來,可瞧起來還是虛弱不堪。

掌心的傷口剛縫合好,晌午又裂開一次, 眼下用布條一層一層仔細纏着,腫得有半指高。只這兩處傷便叫人覺着觸目驚心, 更不消說脖間的淤青與發熱的身子。

綿娘心裏自責着,她與秀雲也就這次沒守在自家娘子身邊,以為事情能順順利利地做成, 哪成想還要犧牲娘子這幅金貴身子。

與綿娘相比起來, 秀雲倒顯得冷靜。娘子醒來這小半會兒,她眼不敢眨, 恨不得把娘子盯出個洞來。

“娘子這是想利用夫人一擊脫離。”秀雲冷聲道。

回應她的是崔沅绾投過去的贊賞的目光。

“正是如此。”崔沅绾說道,“官人那狗脾性, 若不拿一些傷往他心口子戳,他又怎麽肯放我出去?”

綿娘瞠目結舌, “娘子, 你去娘家都遇到了什麽事?這身傷, 總不會是夫人造成的罷。”

崔沅绾笑她天真, “頭撞廊柱,脖顯掐痕, 蓮池落水, 都是我娘所為。”

綿娘崩潰, 當下就小聲哭了起來。

“萬沒有想到,娘子說的戲,是拿自個兒以身試險啊。”綿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虎毒不食子,娘子縱使出嫁,也是娘家的驕傲。

娘子持家有方,汴京城裏誰不知晏學士娶了個賢惠能幹的新婦,家裏料理得體,在外也給人掙夠面子。夫家尚且覺着,娘子成為晏家新婦是他家的福氣。可娘家卻視她為掃把星,什麽髒水都往她身上潑,當真叫人覺着寒心。

“真是傻。”崔沅绾抿唇輕笑,愈顯身子嬌弱。

“我可惜命得緊,不過一場戲而已,怎會把自個兒的命也折送進去?”崔沅绾低聲笑道,“娘的力氣能有多大?她把銀針紮我手裏時,眼珠子瞪得都快要掉出來,恨我恨得緊,可她使不上力,這傷口看着吓人,實則半月就能養好。”

崔沅绾撐起身來,拿出一方帕子,耐心給綿娘拭淚。

“這出戲還沒有演完,剩下的還要你倆一同配合才是。”

秀雲問道:“娘子要走的路是什麽?若再用這副身子去下注,奴可就惱了。”

秀雲故作嚴肅,可眼裏滿是心疼。娘子嘴硬,一遍遍在她倆面前強調傷勢不重,可有些傷害不可避免。

發熱染寒是真的,被親娘傷透心也是真的。

只是一上戲臺,許多事便如脫缰野馬一般,根本不是人能控制的。

秀雲見崔沅绾一臉決絕,心頭一慌,忙勸道:“娘子,莫要為了旁人毀了自個兒。車到山前必有路,這路走不通,總能想出別的路去走。”

崔沅绾無奈,“耽誤一刻,便會多生一刻的風險。趁着官人愧疚自責之意正盛,我們也當乘勝追擊。等他冷靜下來,定會發現其中許多破綻。他今日把鎖鏈給收起來,明日就能再套到我身上。你該懂的,被人豢養非我所願。”

話說得明白,縱使女使再不願,也得順着她的意走。

秀雲綿娘一對視,默契一般,對在崔家發生的事不再過問。

崔沅绾嘆氣,“你倆跟着我也受了許多委屈,住處已經找好,今晚回去什麽也不用收拾,那裏都有。切莫有任何動靜,府裏都是眼線,莫要在這要緊關頭叫他們抓住把柄。”

秀雲說是。

崔沅绾又問道:“官人約莫幾時回來?”

“約莫在申時罷。”秀雲回道:“娘子睡着時,宅老已經來這邊找了姑爺三次。聽宅老那萬分焦急的語氣,大抵是朝裏真出了什麽棘手事,非要姑爺到場。”

崔沅绾不在意。

“申時也好,天将晚未晚,映得人最是楚楚可憐。”

崔沅绾叫女使拿來一扇鏡,往鏡裏一照,眼下這模樣當真是虛弱不堪,跟個快斷氣的病秧子一般。

“可還記得,今早我走時,氣色如何?”

“娘子嬌豔動人,要比那樹桂花還惹人憐愛!”綿娘搶答道,“不過才過去幾個時辰,娘子跟變了個人一般,這臉蛋要比霧還白,眼下烏青要比墨水還黑。”

崔沅绾忍俊不禁,刮了下綿娘翹起的鼻頭。

“這就是我的目的啊。”崔沅绾低聲呢喃道。

若是可以,她應拖出上輩子那半死不活的身子,站在晏綏面前。不必開口說話,只看她一眼,晏綏便知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崔沅绾不欲多做解釋,低頭一看,身上穿着的是再單薄不過的月白裏衣,卻蓋着厚厚的被褥。

“拿件素色鬥篷,我要等官人回來。”

沒有敢搖頭說不,崔沅绾一臉決絕,想是做好了完全的準備,女使只管配合便是。

只是綿娘還是多嘴一句。

“娘子被姑爺抱回來時,身上都是水。那會兒雨下得實在是大,可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姑爺可是為娘子落了淚。奴沒見過姑爺這般失态模樣,就跟瘋了一樣,誰的話也不聽。一步步朝院裏走來時,當真像是從地府爬出來的鬼魅

“是麽?”崔沅绾面上淡定,可心裏暗喜。

“這只會是開頭而已,今日起,他傷神傷心的時候只會更多。不過那又與我何幹,明日我便會去別處逍遙,我要指使那三位小官人為我辦事,這次定要把大姐的事查個水落石出。”

秀雲猶豫一番,還是咬牙問道:“那夫人呢?娘子也下決心從娘家脫離出來了麽?”

顯然崔沅绾這時不願面對娘家的事。提一次,傷心一次。

“除非斷親,沒一個嫁出去的女兒能徹底脫離娘家。”崔沅绾說道:“人活着就是為了一口氣,為了尊嚴,為了面子。若我與他們斷親,定會惹人非議。”

“而我不想站在那裏,任人評說。家事鬧得沸沸揚揚,娘是沒臉見人了,可我的路也斷絕于此。”

王氏說過九十九句偏心的話,可有一句話說的對。崔沅绾就是清高心,家裏再怎麽憋屈,外人面前還是僞裝得天衣無縫。

都城爹娘教育小女,大多都會拿她做例。崔家二娘子是多麽高貴懂事啊,誰不想有個這麽聽話又上進的女兒,誰不想有一個權勢滔天的親家。

她早成了萬人心頭的皎皎月亮,月有陰晴圓缺,然展現給人看時,總是觸不可及的貴氣樣。

崔沅绾苦笑道:“幸好你倆不懂這苦。”

綿娘秀雲都是奴隸出身,在奴隸窩裏被養娘挑揀出來,送到崔府裏當辦事仆從。爹娘是誰,兩人早記不清了,自然也無法理解這家長裏短的恩怨。

崔沅绾把一切都掌握在手裏,唯獨親人,遲遲下不去狠手。

慕哥兒小,他懂得什麽人世疾苦?王氏陪他長大,崔沅绾又何嘗不是守在慕哥兒身邊,看護培養他長大呢?

她出嫁前被困在那個大院裏,繞着家長裏短走了十七年。她也算慕哥兒半個娘啊,其中紛亂感情,怎是斷親能解決的了的?

她對娘家閉口不談,何嘗不是自個兒懦弱怕事呢?她在與王氏做戲,可王氏卻只因一句與慕哥兒有關的話,被輕易激怒。

她娘恨不得叫她替慕哥兒去死,這是掏心掏肺的真話。

可她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崔沅绾陷入沉思,有時她會在想,這個娘是不是也跟她一樣,又重活了一次?或是按照戲本上說的,她娘這是叫人給奪舍了,原來的魂魄早入輪回,身子裏住着的是一個陌路人。

若非如此,她娘怎會這麽恨她呢。要比無能的郎婿,心機的姨娘還恨。

無意往外瞥去,這會兒雨下得小了起來。

崔沅绾斂神收心,“都做好準備罷。這出戲可不是一人在演,你倆的情緒也得跟上。”

若匆忙趕來的晏綏知道屋裏是這般光景,估摸要氣得三日吃不下飯。

只可惜,崔沅绾打着的算盤他并不知道。

晏綏剛收傘邁進連廊,就看見崔沅绾被女使攙扶着,一臉悲戚地站在連廊盡頭望着他。

那雙含情眼,此刻蓄着最委屈的清淚。

她穿得單薄,晚秋冷冽的風似能把這副柔弱身子給吹散了來。往常穿得嬌豔,人比花明麗,可她現在就穿着再樸素不過的衣裳,頭發散着,更顯憔悴。

見他來了,崔沅绾失意的眼神驀地一亮,朝他小跑過去。

“慎庭哥哥。”

最是暧昧的話說出來,原來帶着的不是驚喜,而是委委屈屈的哭腔。

崔沅绾幾乎站立不住,一到晏綏的懷中去,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自個兒腿腳發軟,幾欲要跪了下去。

晏綏環着她盈盈一握的細腰,面露悲戚。

他把崔沅绾攙扶住,不敢看她這雙眼。她曾經是多麽風華絕代的妙人啊,只因他一個失誤,變成這般可憐模樣。

晶瑩淚珠一滴滴從崔沅绾眼眶裏蹦出來,落在晏綏手上,更在敲打着他的心。

除卻床榻上放肆,崔沅绾從未在床下哭過,那是他精心豢養後的成果。

可眼下崔沅绾摟着他的腰,恨不能與他融為一體。她是個嬌慣女娃,哭聲傳到他耳邊,該是藏了多大的委屈啊。

“我不想在這裏待了……他們都欺負我……”

崔沅绾擡頭望着眼前的男郎,悲戚慘痛地說道:“再多待一刻,我的命都要被折磨沒了。”

她的眼神太真誠,她這一身傷也是最好的證據。

打破晏綏最後一道防線的,是崔沅绾的下句話。

“他們給我下了毒,身有惡疾的人怎能陪官人一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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