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六十三:出逃

王氏以為崔沅绾不知自個兒身上的毒性, 便在她面前任意諷刺譏笑。起初崔沅绾确實沒料到那情香有問題,後來與六郎見面,不過随意提了一嘴, 六郎便把情香成分一五一十地告知于她。

難以生育又如何?妄圖以孩兒抓牢郎婿與夫家真心的新婦都是無能無知。

她身子裏還帶着另一種毒,毒性微弱, 六郎也說不清這毒的由來。不過長在自個兒身子裏,總覺着膈應難受。萬一毒發,死狀如何都不清楚。

而晏綏卻以為崔沅绾是因無法生育難受, 這事全是那不知好歹的張氏的錯,為何要讓他的人來承擔。

晏綏想抱崔沅绾回屋, 有什麽事回屋再說。可崔沅绾這般恸動模樣實在叫她心疼。

“別哭,慢慢說。”晏綏抹去懷中人眼淚,輕聲哄道。

這話不是晏綏平日裏狠辣風格, 炔以一愣, 随即低下頭來,不敢緊盯着身前兩位動靜。

崔沅绾蹙眉泛淚, 佯裝可憐,揪着晏綏衣襟, 決絕道:“我身患惡疾,恐不能陪官人再走下去, 不如解下這段姻緣。”

“要與我和離麽?”晏綏以為她是因這副身子自卑, 心裏藏了無數狠毒威脅的話, 最終只化成一句嘆息。

“想都別想。”晏綏說道。

“和離的事不要讓我再聽見。”晏綏扣着崔沅绾的頭, 往自己懷裏帶。

他低頭落下一吻,把懷中人攔腰橫抱起來, 大步朝屋裏走去。

見過花開的動人模樣, 再見花落葉枯的落魄樣, 任誰都接受不了,何況是把花刻在胸口上的晏綏。

哭聲在他的哄話中漸漸止住,崔沅绾呆呆地坐在床邊,任由晏綏給她換藥。

就如任人操縱的傀儡一般,眼神空洞,四肢僵硬。這種乖巧聽話的狀态曾是晏綏最可遇不可求的。

崔沅绾不再反抗他的任何動作,她的眼裏也失去了原有的細碎光芒,不再清澈明亮。

晏綏單膝跪在她腳邊,擡頭望着她這幅無精打采的模樣,望了一會兒,幡然悔悟。

他愛的就是崔沅绾肆意明媚的樣子啊,他愛她時不時的反抗掙紮,愛她含羞瞪他的眼,愛她有溫度的身。

“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晏綏說道。

其實崔家宅院裏的争鬥與他毫無關系,可他還是心甘情願地把罪責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崔家爹娘與張氏欠的,都由他來償還,他甘之如饴。

晏綏恻隐之心大動,“我想,我學會什麽叫愛了。”

崔沅绾聽罷這話,眼神才聚焦了些。

“什麽?”她當然不信。

“方才不是說要搬出去靜養麽?”晏綏牽起她的手,說道。

“我聽宅老說,先前你為慕哥兒購置了幾畝宅院,供他弱冠後讀書用。既然你覺着這方天地太過嘈雜,那不如就按照你的意思來。”晏綏說道,“若居住在此會香消玉殒,不如出去尋個快活。”

“活着,比什麽都重要。”

話語擲地有聲,一下下敲在崔沅绾心頭上。

她不解,她以為在晏綏心裏,占有遠比生命重要的多。她毫不懷疑,縱使她死了,晏綏也不會安葬她。而是把她的屍身待在身邊,時刻看護着。

可他卻做出了讓步,占有她與讓她活着之間,他選擇了後者。

“渝柳兒,再給我些時間。你先去那處住上半月,等身子調養好了,我再接你回來。”

晏綏握着崔沅绾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眸裏瘋性如常,卻又帶着幾分決絕。

“這次,我給你自由。”

得他這句話,崔沅绾心裏沉石一落。心裏暗喜,面上卻仍是抑郁樣。

“官人會麽?搬到那處與在府裏有何不同?周圍都是暗衛軍,來往仆從也都是官人身邊的探子。我每日依舊會過得如履薄冰,還不如一頭紮在那方蓮池裏,再不用被人嫌,被人盯。”

崔沅绾眼睫閃着淚花,話裏透着天大的委屈。

“我會把人撤走的。”晏綏認真道,“渝柳兒,是你教會我如何去愛。我願意為這份愛莽頭前行一次。只要你答應我,只在那裏乖乖養着身子,不要做其他事。”

“我不會去打擾你的。”晏綏說道。

訴衷情的話說了大半,崔沅绾暗自掂量,估摸着到時候了,猶豫半晌,點了點頭。

聽女使說,晏綏在她落水後怕得緊,在床邊一句句說着自個兒的不是,眉頭就沒展開過。

他的另一副樣子都展現在了炔以面前。得崔沅绾一句承諾,晏綏說到做到,當晚就叫院裏的女使收拾物件,明日搬到崔沅绾找的別院裏去。

照他這般動情模樣,該陪在崔沅绾身邊才是。可他又是匆匆離去,并未向崔沅绾透露自個兒的行蹤。

“大抵是去找我那姨娘出氣了罷。”崔沅绾半躺在榻上,低頭喝着秀雲喂來的藥湯。

屋裏點着幾盞暖黃的燈,雨徹底停了下來,府裏又恢複了往常的平靜模樣。可誰都知道,往往表面風平浪靜的地方,最是波濤洶湧,明槍暗鬥。

秀雲仍沒有緩過神來,她不相信晏綏竟這般輕易地把主仆三人放走,還不叫暗衛軍來監視。

“娘子,奴想了無數遍,還是覺着您這法子當真是厲害。”秀雲說道。

崔沅绾雖有疑惑,不過事情走向還是在意料之中。

“若非我嫁來後整日讨好官人,他又怎會這般快地淪陷下去?我算是摸清楚了他這脾性,要聽話,卻也不能太聽話,若我與旁人一樣,在他面前總是怯生生的樣子,他也不會把我強娶回家。若我與他的政敵一樣,事事忤逆他的意思,人頭早就不在自個兒脖頸上了。”

正埋頭收拾衣裳的綿娘聽了她這番奇怪的話,噗嗤一笑。

綿娘問道:“莫非世間男郎都是這般模樣?一昧讨好便不珍惜,非得若即若離,才愛得刻骨銘心?”

崔沅绾說是,誇她聰慧。

“世人之所以愛慕灼日與清月,正是因為其既是遠在天邊,又是盡在眼前。”崔沅绾嘆道:“日月不可得,是為無情。可日日與我相伴,是為有情。時而有情,時而無情,讓我覺着踮踮腳就能觸之可及。”

“人心一向如此,縱使無關情|愛,旁的事上也是這麽個道理。”

然這些道理,崔沅绾活了一世才通透明白起來。只是明白歸明白,還是要向生活彎腰低頭,繼續在人情世故與柴米油鹽之間周旋。

“娘子說的是。只是眼下還是好好把藥給喝了罷。雖說是做戲,可身子也總在病着。為了一出戲熬垮身子,那可不值得。”

崔沅绾輕笑,不再多說,埋首一口氣把那苦藥喝完。

崔沅绾躺在床上,她終于得到了期冀已久的自由,卻怎麽也睡不安穩。平日裏習慣背靠晏綏溫熱的胸膛,而今晚他并沒有回來。

總覺着能嗅到那雪松冷氣,總能想起握雨攜雲時,晏綏那張動情的臉與難耐的身。

崔沅绾心裏并不想承認,她的心仍歸屬于廣闊蒼穹,可她的身早與晏綏融為一體。

他們在這張床榻上揮灑過太多縱情的汗水,她攬過他寬闊的肩背,雖不真切,卻也說過無數情話。

他們在兩個地方交談最多,書房與卧室。書房裏也放肆過幾回,晏綏長臂一揮,案桌上的筆墨紙硯全都落在地上,他毫不心疼。

那時的情意正如她繃直又放彎的腳尖,春光乍|洩,卻不算是恣意潇灑,總帶着幾分莫須有的含蓄。

而一方軟榻之上,落下過毫無意義的呢喃輕語,也落下過家國情懷。雲散雨收,她躺在晏綏懷裏,聽他分析隴西局勢,聽他講朝中百官的糗事。

她曾因晏綏不知憐惜的動作哭過,也被他輕諧的語氣逗笑過。

如今她要走,本以為不帶一絲留戀,可卻忘了潛移默化有多可怕。

不過是暖|床的活工具罷了,這種留戀是最可笑,最不可靠的。崔沅绾心裏給自個兒不斷找補,總算歇息下來。

她胡思亂想時,晏綏正好用匕首刺透了張氏的琵琶骨,把筋脈一根根挑斷。血液濺到衣袍上,晏綏也毫不在意。

原本以為那漢子骨頭要硬朗些,總歸是張氏的舊情人,如今與她關在一處,怎麽也要在張氏面前多撐些時候。

不曾想,那漢子才挨下三鞭,便哭爹喊娘地求饒。

張氏尚閉口撐着,他倒把事情吐了個全。

那漢子是個不檢點的,男女不忌。晏綏想刑罰時可費了腦子,最終還是獄卒出招,于是賞了個漢子檀香刑,當着張氏的面。

張氏自然比漢子更慘,求着晏綏給她一個痛快。只是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被活生生折磨了幾個時辰,氣都不曾斷。

遠遠望去,不能稱作是一個人,那是一灘紅白交雜的人肉,皮已被剝去大半,眼球爆了一個,聲音喑啞,比亂葬崗腐屍還惡心。

晏綏走出明廳時,天蒙蒙亮。他換了身幹淨的衣裳,回府路上想的都是崔沅绾的一颦一笑。

在官場摸爬滾打的權相,怎麽會識不破小娘子家的伎倆?

崔沅绾處處隐藏得好,唯獨忽略了口頭稱呼。她流露真情時,往往叫晏綏一聲好哥哥。而她腹有心機時,往往改口叫“官人”。

新婚夜,崔沅绾嬌聲說“官人,求你憐惜。”

而今日她求情時,喚的也是官人。

真誠與否,晏綏自然能覺察到。只是他甘願沉淪,甘願蒙騙,他愛那故作深情的表象,愛那一句句拙劣的假話。

他固執相信,崔沅绾眼裏的情意都是真的。他固執相信,崔沅绾是只不落凡俗的嬌莺,而他是嬌莺唯一的主人。

其實從他下跪那刻起,他已經垂下高傲的頭顱來,在崔沅绾面前,毫無保留,俯首稱臣。

作者有話說:

終于更進一步啦,誰把誰當真,誰把誰馴服~

下更明天0點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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