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七十一:附骨之疽

要磨碎傲骨, 尤其是對小娘子家,無非是把她鎖在籠裏,欺在身下, 握在手裏。

崔沅绾衣襟淩亂,呆呆地坐在床榻邊, 白瓷的身子沒一處好的,這處青,那處紫。雕花窗子半開着, 涼風襲來,她也不會撈起身邊的被褥披在身上。

鋪蓋亂成一團, 四面銅鏡直直照着床上光景,鏡後也仿佛安了一雙盯着她的眸子一般。

能聞見的只有淫||靡味,血腥氣息被死死蓋着。秋日沒雨的時候都能稱的上是涼爽, 這樣涼爽的天, 卻剛發生過殺人事。

崔沅绾趿着鞋起身,籠沒關, 她就順着下樓去,随意挑了件素淨的衣裳, 頭發用簪子一挽,驀地想到自打來丘園她連秀雲綿娘都未能見到過。

“娘子, 留步。”早山依舊開口阻攔, 聲音冷冷的, 可看見她無神模樣後, 心裏也是心疼。

丘園她不熟悉,初來乍到還是裝一副可憐弱小的樣子好。崔沅绾擡眸, “我想知道, 秀雲綿娘她倆安置在何處?”

“在并屋。離清風閣不過數百步。主子顧念娘子, 貼身女使的住所安排的都是園裏最好的。”早山說着,竟放下手來,低頭不再言語。

長空見崔沅绾疑惑,忙補充道:“主子說,娘子既已認了錯,又拿命做誓,這事就一筆勾銷。只是往後娘子去何處,都要派人跟着,時刻緊盯。”

崔沅绾哦一聲,推門出去,死人和血跡都清理得幹幹淨淨,甚至淨得跟蓬萊仙境似的。

先前聽說被蠱毒操控着的死士高攻低防,只懂進攻,不懂防守,缺陷與長處都很明顯。現在想來,用到人性上去,晏綏也是個高攻低防的。

說從此不再信她的話,可還不是被她幾句軟話就哄好了來。男郎那命根子要緊的時候甚至能叫他失去思索的力氣。

情意綿綿的時候,天長地久便是最好的麻痹人心的說辭。

晏綏很認真,很虔誠地捧着她的臉,呼吸相繞。

“你不會離開我的,對罷?”

沒有半分猶豫,崔沅绾說是。

晏綏聽見她的回話,一下便卸了全身力氣,又變成了噓寒問暖,時刻照顧她感受的好郎婿。

只是他對那哥仨的事閉口不提,他不說,崔沅绾也要去尋。

她對晏綏存着警戒,可一貫相信,若非事藏玄機,他斷不會貿然出手。

上次處死那群姨娘,為她出氣是真,卻也要找個名副其實的罪名。娘家貪污,兄弟又仗着有後臺多次闖禍生事,最終落得株連三族。

貪污乃是官家最恨的事,不經開封府與大理寺,罪證全昭示出來時,人已經處理罷了。正因姨娘罪孽深重,晏綏才殺得坦坦蕩蕩。她信這次也是。

三位小官人畢竟是公主的遠房表親,縱是再低賤不過的外戚,也比奴隸的命要值錢。

路上靜得很,甚至叫人覺着是詭異的靜。人都被晏綏支開去,偌大的園林仿佛只有她一人在走動。

萬幸的是她看到了晏綏身邊最忠心的一條走狗,常在暗處動作的炔以竟直挺挺地在她面前出現。

崔沅绾不做寒暄,開口見山道:“我想看看那三位小官人,你能帶我去麽?”

她斷定晏綏不會把人殺了後抛屍亂葬崗,哥仨定還在那間屋裏躺着。

炔以叉手說道,“殘肢不全,蛆蟲附身,恐吓到娘子。”

炔以彎腰,遲遲沒聽見崔沅绾發話。往上偷瞄一眼,原來她正陰着臉,那副陰沉樣當真與晏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人都死了,畢竟為我做過事。我只看一眼,什麽都不做,行麽?”

話自然不起作用,叫炔以後退一步的,是崔沅绾這身熟悉的衣裳。

那日他得晏綏令,隐身護送崔沅绾出走。晏綏不願打擾她靜養,只叫炔以送她到那條道上,不必往前再走。

他記事向來深刻準頭,自然記得那次出走時,崔沅绾穿得就是這身衣裳。

绫羅料子,月白色,別致的款式,崔沅绾喜歡,晏綏便叫裁縫做了好幾身來。原先那身被抛在庭院裏,崔沅绾今日穿起“舊衣”,定不是無心之舉。

崔沅绾在提醒他,他與承怡縣主的親密逾矩之舉,她都記在心裏,以此為要挾。

誠然,晏綏知道他與縣主那數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可晏綏不會看到,他吻着承怡縣主的手背時,那臉忠誠模樣。

狗怎會有兩個主子?他的命是晏綏賦予的,他命裏的光是縣主帶來的。他忠心,但做不到無情,因為他也是人,是人就會有恻隐之心。

炔以咬緊牙關,艱難吐出一句:“跟我來。”

晏綏掌握全部信息後,并不在乎三位小官人被放在哪裏。藏在假山後,有一簡陋小屋。推開門進去,頭顱放在人身上面,并沒有與脖頸嚴絲合縫地貼合,頭身間還有半指距離。

“娘子說過,什麽都不做。”炔以合上門,恭敬站在崔沅绾身後,見她看得認真,出聲提醒道。

哪知崔沅绾輕笑一聲,蹲在六郎身邊,仔細觀摩着,如對待稀世珍寶一般。

切口完整,殺手早做好了準備,一刀下去,血是血,肉是肉,筋是筋,劃得細致。

晏綏砍斷六郎小指,是為了洩憤,故而傷口骨頭黏連,令人作嘔。

瞧瞧這屋裏的場面是多麽美啊,頭顱上,眼睛瞪大着,眼珠微微外凸,眼神渙散。

很眼熟,上輩子死後,她就是這狀況。彼時她成了一縷魄,或是常人所言的鬼。她就是這樣含冤而死的,想必六郎也是。

“官人為什麽要殺人呢?”崔沅绾問道。

把柄被她抓着,炔以也只能如實說道:“在公主把人接到府裏時,三位已被夏賊下了操蠱。若主子來晚一步,蠱毒便會傳到娘子身子上。不論主子殺不殺,三位昨日都會毒發身亡。”

所以選在門前斬首,就是為了恐吓她麽?崔沅绾心下了然,竟覺着這般狗脾性愈發對她的胃口。

崔沅绾望着六郎的頭身出神,低聲喃喃自語:“要練多少次,才會這般熟稔。”

權勢難免會有不中用的時候,可武功不會。武功高,殺人處事便如吃飯飲水一樣簡單。

她也想這樣。害她大姐的兇手與夏昌脫不了幹系,她做事利落,想叫誅殺兇手也利落。就像殺六郎的人一樣。

崔沅绾眼眸晦暗不明,盯得緊,眼前都是紅血與皮肉。

晏綏敢殺人,自然也有擺平此事的能力。公主一向看不慣夏昌作風,哥仨又是遠得不能再遠的親戚,縱是死在官家腳下,也能擺平。

“放在屋裏也是臭,官人既然沒說,便是叫你自己處置。”崔沅绾拍拍手,起身道。

“今日天涼,就挑這時候随意埋了罷。或是擡到亂葬崗,與萬千腐屍作伴。”

炔以叉手說是,門一關,誰都不知屋裏關的是人還是物。

跟在崔沅绾身後,送她回去時,炔以心亂如麻。

看似嬌弱的小娘子,長在豪門貴族的家裏,按說該對這死人事懼怕才對。可她淡然自若,看屍體如同看一株被踩歪的野草般,毫無半分憐惜可言。

炔以甚至在想,要是主子躺在那裏,娘子是否仍舊淡漠如常。原先覺着娘子吃虧,眼下卻覺着兩人當真是天生一對。

蔑視的眼神,清淡的語氣,夫妻倆越過越像。甚至可以說,娘子才是心腸最狠的人。

崔沅绾乖乖拐回了清風閣,置身以外一般,對那侮辱人的金籠子熟視無睹。甚至躺在床榻上吹着涼風,哼起了不知名的小曲兒。

蕩蕩悠悠的歌聲傳到樓下,長空不解,揪着早山的衣袖問着,“娘子莫不是被主子氣糊塗了?昨日還氣惱主子這番無理行徑,怎的今兒心情就好了起來?”

男女之間的事本就難懂,何況早山也沒找過漢子,哪能知道崔沅绾這番轉變是因何而起。

早山蹙眉,思忖着:“你我是外人,娘子與主子之前的事,我倆才知道多少?咱們在這操心,人家倆卻如漆似膠,又何必多想呢?哪有那麽多能說清緣由的事?”

長空揣手,說也是。只是難免多想。主子把娘子關在閣樓裏,是叫她忏悔,是叫她痛苦,求着主子放她出去。可娘子呢,跟局外人一般,毫不在意主子的示威。

兩人一個比一個倔,誰都不肯低頭。她雖未出嫁,卻也知過日子也得兩口人彼此磨合,不然三日一吵,五日一鬧,不得清淨。

心正亂着,晏綏驀地把門踢開了來。

他踢門或是大喜,或是氣急。瞧這喜上眉梢的樣子,是迫不及待地想見樓中人呢。

“小的告……”

那“退”還沒說完,晏綏便擺手說不用。

“在這候着,一會兒還有事需要你倆呢。”

晏綏手裏拿着的是用油紙包起來的綠豆糕。昨晚睡前,崔沅绾說想吃禦街王家鋪子的綠豆糕,晏綏說好,下朝後騎馬直奔禦街,馬蹄跑得快,官服被風吹起,百姓還以為是朝裏出了大事。一路觀望着,原來這厮是給自家夫人買綠豆糕吃的。

圍觀百姓啧啧幾聲,縮着脖子走遠,年輕人真是肉麻。

晏綏幾乎是小跑着上樓。長空實在好奇,往前走近些,想聽樓上動靜。

早山一臉嚴肅,卻抵不住長空再三招手,也慢慢踱步過去。

豎耳一聽,哦,原來是自個兒多慮了。

“怎麽待在籠裏?”晏綏單膝跪地,把油紙慢慢掀開,新鮮的綠豆糕便展現在崔沅绾面前。

崔沅绾輕笑,支手撐身,挑起晏綏的下颌。

兩人地位翻轉,她是主,他是奴。

晏綏有心與她說纏綿話,可崔沅绾卻只想達到目的。當然,好聽話是少不了的。

“好哥哥,我什麽時候能出去?”崔沅绾嬌聲問道。

“你知道的,不是從閣樓裏出去。是走出丘園去,到夏府裏。”

恃寵而驕又如何?

她能再活一次是老天有眼,每一日都不能浪費。就是踩在老虎頭上,她也能泰然自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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