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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無人的長街,一盞橙黃的路燈将畫面分成明暗割裂的兩個區塊。

光亮中,穿着深棕色夾克衫的男人佝偻着背坐在木椅上,自頭頂伸展出的一片繁茂樹葉黃了又綠,落了又長。影子如同交錯晃動的水草,流淌着遮住他微微揚起的臉。

何川舟恍惚中不能舉步。

伫立許久,她才擡步走去,臨到近時,椅子上的人開口詢問:“你要去哪裏呀?”

何川舟緩慢在他身邊坐下,疲憊地往後一靠,目光無神地注視着寂靜深處的重重樓影。

等不到回答,何旭又勸告似地說:“路要往前走的。”

“我知道。”何川舟聽着,心不在焉地答,“我在往前走。”

只是反複出現的夢境提醒她生活也是這般周而複始,如同鐘表的指針,明明在行進,卻始終在繞着一個原點轉動,連方向都無法更改。

她不知道是哪裏出了錯誤。

“還記得爸爸跟你說過的話嗎?”何旭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着點笑意與殷切,淺淺在她耳邊響起。

何川舟低斜過視線,瞥向他垂放在膝蓋上的手:寬大又枯瘦,骨指與青筋外突着,皮膚暗黃,裹着層薄厚不均的老繭,還帶着數道傷口結痂後遺留的白色創痕。

何川舟下意識地想要握住,朝他靠去,還沒觸碰到,傾斜的身體忽地傳來一陣失重的驚悸,随即就在渾身肌肉的顫栗中醒了過來。

電腦屏幕已經暗了,辦公室裏飄蕩着一股還未散盡的泡面與咖啡的混合氣味。

角落窗戶留了道小口,滴滴噠噠的聲音随着水汽從縫隙裏傳進來。

何川舟失神片刻,扭頭望向風的來處。

窗外風雨凄迷,早春的寒意都凝在潮濕的空氣裏。城市各處的燈火從細長的水珠中折射而過,暈出朦朦胧璀璨的光霧。

何川舟喉嚨幹澀,端起杯子去門口倒水。

辦公室裏的人見她醒了,細碎的說話聲逐漸變大。

邵知新已經整理好桌子,正斜挎着包坐在位上,瞥一眼窗外,低頭繼續翻閱手機軟件裏的每日新聞。

他一目十行地看。裏頭大部分都是些花邊新聞,內容亂七八糟且毫無根據,用的全是“聽說”、“據傳”、“可能”之類的詞彙,他也沒當回事。

不過有一個賬號他關注很久了,講的主要是本省各地的一些陳年舊案。有已經破獲的,也有因各種原因而暫時擱置的。

編輯文筆很好,進行一定的藝術修飾,能将普通的案件寫得跟小說一樣節奏起伏,他經常會點進去翻一翻。

對方有将近一個來月沒更新,今天早上終于又發布了一條,講的還是他們A市本地的一個案子。

說是一位派出所民警,借由職務之便,對女高中生進行猥亵騷擾,

涉案人姓何,不在他們分局轄區內,但也離得不遠。

邵知新算了一下,距今剛好是十年。

只有一千來字的一篇文章,介紹了背景,剛寫到民警何某被人舉報就沒了下文。

邵知新是去年剛進的刑警隊,還處于對任何事物都保持高度好奇的狀态,故事斷在這兒,抓心撓肺的難受,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個……黃哥,你還記得我之前推群裏的那個賬號嗎?”

角落裏一女聲接腔:“怎麽?更新了嗎?”

邵知新說:“嗯。而且主角這次還是紫陽街道派出所的一個民警。何某。”

徐钰驚道:“不會吧,這麽近?都沒聽人聊起過。”

邵知新等不到人回答,又喊了一聲:“黃哥?”說着伸長脖子想觀察黃朝志的表情,可惜以他的視角只能瞅見一塊黑漆漆的電腦屏幕後蓋。

黃朝志是他們重案中隊的副中隊長,平時總是溫和得好像沒什麽脾氣,也愛跟衆人開玩笑。

因為他爸真名就叫黃兌,每次有人喊他黃隊,他都有種脊背發涼渾身哆嗦的感覺,所以只準人喊他黃哥。

并提議,以後再有黃姓人員入隊,依次要叫黃二哥、黃二姐,或黃大弟、黃大妹。

好在某不知名黃二同志至今沒有出現,他仍舊可以一個人壟斷他們黃家人的稱呼權。

黃哥沉默片刻,才含糊地道:“不是我負責的案子。沒跟過。”

“哦。”邵知新克制地追問,“所以真的有嗎?那個何某最後被判了嗎?”

黃哥的鼠标停了。

“人證物證都沒有,只有女生父母的口供,連受害人本人都沒親口承認過是受到誰的侵害,時間地點也對不上,判什麽?”他語氣有點生硬,“而且剛開始調查沒多久,人就死了。”

邵知新沒聽出不對勁來,只奇怪地道:“啊?”

辦公室裏一陣寂靜,忽然沒了說話的聲音。

直到“吱啦”一聲刺耳響動,何川舟推開椅子,起身走了出去。

邵知新順勢扭頭看她一眼,悄悄給徐钰發了條私信。

“今晚氣氛是不是有點不對啊?怎麽感覺怪瘆人的。”

徐钰回道:“別提了,這瓜連黃哥都不吃,估計是個爛瓜。話題有點敏感,還是不要談了。”

黃哥問:“下班那麽久了你怎麽還不走?要不你留下來跟人換個班?”

邵知新連忙搖頭:“沒有,我等我女朋友開車接我。”

黃哥從工位後歪過腦袋:“你女朋友,過來接你?”

邵知新笑笑道:“我騎小電驢的嘛,今天一直下雨不好走。我女朋友剛買了輛迷你電動車,加完班就過來載我。”

黃哥張開嘴想說什麽,等确認何川舟走遠了,才跟邵知新說:“小新啊,我們隊裏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下班之後不能再聊沒結果的案子,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

邵知新把手機屏幕按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麽?”

黃哥嘆說:“比接報物還靈,每次提到都沒什麽好事。”

邵知新以為他在開玩笑:“哈哈,怎麽可能?”

·

衛生間裏的燈閃爍着亮起,鏡子裏的人從門口走進來,将手伸到水龍頭下。

白色的水柱“嘩嘩”淌過手指,原本就冰涼的指節被凍得僵硬,笨拙地曲張,随後掬了把水潑到臉上。

困意在戰栗中迅速消退。

何川舟直起身,扯過一旁的紙巾潦草擦幹水漬,伸手摸進兜裏,順勢将手機拿了出來。

首頁留着兩條未讀信息。

整個聊天框裏幾乎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對方給她發了張圖片,并說了一句:“太冷了。”

何川舟從白色的菊花和冰冷的石碑上飛速掃過一眼,關閉屏幕,對着鏡子裏那張冷淡沉靜的臉,抽出根煙,咬在嘴裏。

黃哥正在給邵知新胡侃各隊接報物的神奇之處,目光中途飄向了門口,定了定,正經些問道:“何隊,是不是不舒服啊?最近溫差大,小心別感冒了。”

走廊光色昏暗,而室內的主燈光線又白得晃眼,何川舟的五官在燈火的交界處被加深了輪廓,冷厲中增添了些許陰沉,嘴裏還叼着那根沒點的煙。

何川舟一般不抽煙,只有在遇到什麽大案,連續熬夜的時候才會點上一根。意味着她此刻心情煩躁。

邵知新覺得周遭溫度莫名降了下來。

何川舟因寒冷緊繃着肌肉,鼻翼輕微翕動,呼吸低沉地回了句:“沒事,只是沒睡好,左眼皮一直跳。”

“左眼皮跳啊?從玄學的角度來講,我建議你出門找個道觀或者寺廟拜拜。從科學的角度來講……”黃哥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你應該好好休息了。你臉上都是夜生活豐富的痕跡。”

何川舟“嗯”了聲,擡手道:“我先走了。”

她這邊剛下樓梯,邵知新的手機也響了起來。青年挂了電話,颠颠地跑出門準備回家,沒走兩步,手機屏幕中又跳出指揮中心的提示。

黃哥接起電話,直接披上外套,與停在門口的邵知新四目相對。

邵知新錯愕地張着嘴,輕道:“不會這麽邪門兒吧?”

黃哥拍了下他腦袋,示意他趕緊跟上。

·

8點15分,廣源小區。

這個小區是兩年前新交付的,因為地理位置好,入住率還算高。

住戶已經在派出所民警的勸告下回到各自房間,依舊能聽見隔着門板傳來的嘈雜讨論聲。

何川舟穿好防護服,小心在屋裏走了一圈,最後停在屍體前站了好一會兒,等照相測繪的同事做完記錄,揮揮手示意技術隊的人上前取證。

民警拿着筆記向他們說明現場情況。

“死者不是房主,說是房主的丈夫,叫陶先勇,今年49歲,A市本地人,這是從他身上帶的身份證件。房主本人一直住在鄉下,這套房子平時沒什麽人來,只有陶先勇偶爾會過來待兩天。”

“報案人是保潔阿姨。她說,如果陶先勇臨時要過來住的話,會提前通知她,她來打掃一遍。如果沒有通知,那她就每月月底定時過來清理衛生。這次她給陶先勇打電話一直沒人接,就按照慣例過來打掃,結果一進門,就發現陶先勇躺在客廳,已經死好幾天了。”

邵知新默默聽着,遲疑地道:“這名字好像有點耳熟?聯系到家屬了嗎?”

何川舟扭頭看了他一眼,說:“家屬你今晚剛見過。”

邵知新:“啊?”

何川舟面無表情地道:“就是你之前聊的那條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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