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在你眼裏很溫柔嗎?”

周圍的光線變動。

鐘予章正常走進辦公室,卻意外撞見眼前這一幕。

他當機立斷退出房間,關上了門。

鐘予章的神态動作落進時尋眼裏,令他意識到自己和柏沉故的行為有些親密。

他向後撤開一小段距離,手掌尴尬地懸空。

柏沉故克制地吞咽,語氣卻顯得若無其事:“進來,我們在上藥。”

門把手試探地旋了一個角度,見裏面沒反應,才徹底旋轉到底。

鐘予章點指着身後:“那個,院長找你,小胡和我說你在辦公室,但沒和我說……”

他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瞟了眼時尋。

時尋清咳兩聲掩飾着自己的不自在,指尖不安分地撚動着。

柏沉故又解釋了一遍:“說了是在上藥。”

鐘予章瞥了眼柏沉故泛紅的耳垂,暗暗咧動嘴角,卻又極給面子地應和道:“是是是,在上藥。”

他拉開抽屜,遞給時尋一個藥瓶:“液體創可貼,給他塗一下就行了。”

時尋愣怔地接過瓶子,擰動瓶口。

十幾秒的時間裏時尋如芒在背,指背緊繃地塗抹柏沉故的傷。

鐘予章沒看他們,搭話道:“估計是問你11床的事。”

柏沉故:“知道了。”

對話結束,時尋也完成了手上的塗藥任務,向後退開:“好了。”

柏沉故站起身,拜托鐘予章道:“幫個忙,給他轉個病房。”

鐘予章沒問換病房的具體原因,只點了點頭。

柏沉故轉回身,叮囑時尋:“一次不要走太久,在這裏等一會兒,直接去換好的病房躺着。”

全部說完後,他才從辦公室離開。

鐘予章摸了摸眉梢:“呃,外科病房這會兒是滿的,不然小姑娘也不會住進11床了,你看是需要我和別的病房患者協調,還是安排你住進其他科的病房裏?”

時尋搖頭拒絕:“還是不麻煩了,我沒想換,而且小姑娘情緒不太穩定,萬一換病房她多想就不好了。”

“行。”鐘予章贊同地颔首,“那等柏問的時候你和他解釋一下。”

“好。”時尋局促地繞着鐘予章往門口溜,“麻煩您,我這就走了。”

關上門,時尋将尴尬留在屋內。

他沒有聽話回病房,而是又在外面溜了兩圈,畢竟他确實也擔心自己會如柏沉故說的那樣,一時沖動說了不該說的。

手機又提示攔截了一條消息。

時尋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家裏還在锲而不舍地向他洗腦。

他懶得理,轉而打開微信,和老師說明了他暫時還不能去實驗室的原因。

醫院裏人多嘴雜,時尋沒轉多久,就聽到了不少風言風語。

結合病房裏小姑娘說過的話,他也大致能拼湊出11床的情況了。

小姑娘不到六歲就被人販.子拐走,不久前才和親生父母相見,還沒好好團聚就查出了肝硬化,需要做肝髒移植。可小姑娘卻激烈抗拒,堅決不接受手術方案,昨晚是昏了過去,才被父母送回了醫院。

時尋不知該說什麽,默默離開了指責小姑娘的閑言碎語周圍。

病房門口,女孩的父母雙雙站在那兒,從門上狹窄的玻璃窗口向內窺看。

見到時尋,兩人忙拽住他。

他們走到另一旁的角落,女孩的父母才小聲拜托道:“小夥子,能不能幫我們個忙?我家小蝶不許我們進去,你能多留心一眼,幫我們看看她嗎?”

看着他們滿懷殷切的眼神,時尋沒有拒絕。

他安靜地走進病房,躺在床上的小姑娘沖着門口瞪了一眼,眼神裏的不悅瞬間緩和了些許。

小姑娘抓着被角,一眼一眼地向時尋瞟。

時尋問她:“你想和我說話?”

小姑娘似是不敢與他對視,聲音也很輕:“那個醫生……沒事吧?”

時尋意外地擡起眼皮,看向這個俨然在病區裏被傳成“驕縱刁蠻,任性不孝”的小姑娘。

他搖搖頭。

小姑娘于是悄悄舒了口氣,她緊接着又問了一句:“走廊裏有椅子嗎?”

時尋緊蹙眉頭,小姑娘又改口道:“你叫他們別站在門口,礙眼得很。”

說完,她扭過頭去,不再搭話。

時尋的心頭湧上一陣怪異。

先是問走廊裏有沒有椅子,又提到站在門口的父母,她是擔心老兩口一直站在門口嗎?

還是,只是他多想了?

時尋的精力不允許他思考太多,他小心躺回床鋪,按照女孩父母的囑托時不時看向11床。

一上午的時光翩然流逝,鐘醫生來到病房。

他攙扶着時尋從床上起來,告訴他:“柏醫生有事,托我給你帶的午餐,不是我虧待你啊,你最近幾天都只能吃這些。”

時尋點頭致謝:“麻煩了。”

鐘予章的眼神轉變,聲音也壓得更低了些:“底下的是11床的。”

時尋瞄向門外女孩焦急的父母,明白了鐘醫生的意思。

送完飯,鐘予章沒再待,離開了病房。

時尋先是拆開所有飯菜,靜靜吃了一會兒自己那份,才問小姑娘道:“你餓不餓?我午飯吃不完,能幫我分擔點嗎?”

小姑娘沒有動靜。

時尋又道:“你不吃我就扔了。”

小姑娘這才看過來,她邊起身邊哝哝道:“真是浪費。”

她徑直探出手,撈起桌上的餐盒。

時尋吃着手裏的細面條,掃過她因為哭泣而泛紅的眼角,落在大片陰濕的枕頭上。

這件事肯定不對,他須得找個機會和小姑娘聊聊才是。

病房內的衛生間暫時停用,傍晚時分,時尋去了趟病區的公共衛生間。

回來的時候,小姑娘居然不在了。

女孩的父母告訴他,是柏醫生帶她出去散心了。

時尋一驚。

糟了!這哪是出去散心,這分明是要說教啊。

柏沉故現在這個性子,萬一什麽內情都不了解,還不得三兩句說哭人家。

時尋表面鎮定,詢問夫妻倆道:“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

循着女孩父母指的方向,時尋焦急地跟過去,卻根本走不快。

·

住院部後樓的花園裏,昏沉的暮色籠罩在柏沉故和女孩身上。

女孩別着頭冷言道:“上午無意傷到你是我的錯,但你別想借此勸我接受移植,移植還不如去死。”

柏沉故沒有回應那句話,轉而問她:“這樣走下來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女孩有些意外,氣焰都落下了一截:“沒有。”

柏沉故輕笑一聲:“如果你在你住的那層裏逛一圈,你就會發現很多人連下床都做不到,作為主治醫生的我還沒說話,你怎麽張口閉口就要赴死?”

傍晚的涼風吹拂而過,帶走女孩身上為數不多的熱意。

她低聲道:“你們之前讨論病情的時候我都聽見了,我這種情況,不移植就只能等死。”

柏沉故雙手交疊,沉靜地問道:“等死?你親耳聽到我這麽說的?”

“……”女孩被迫實說,“沒。”

時尋終于發現了兩人的蹤跡,但他擔心的情況似乎沒有發生。

柏沉故揚手往樓前一指,對女孩說:“聽得到哭聲嗎?”

女孩點頭。

“燒傷科有個小姑娘在火災中嚴重燒傷,苦撐了半個月,就剛剛,她去了,你聽到的,是她母親的哭聲。”

女孩擡起眼,眼底在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逐漸充滿震驚。

但那種情緒很快從女孩身上退散而去:“但至少那個母親活着,再過段時日,一切都會好的。”

柏沉故語重心長地說道:“小蝶,生死不是衡量一切的标準。要知道,守在原地的人才最痛苦。”

他又看向女孩:“其實你不是不能接受移植,只是不能接受這肝髒來自于你失散多年的母親,對嗎?”

女孩低眸:“是,我不想欠她。”

柏沉故搖頭:“這不是真心話。”

女孩一慌,連忙駁斥道:“這就是我的真心話!”

“那你伸手。”

女孩照做着伸出左手:“伸了又能怎——”

“另一只。”

女孩的話音戛然而止。

“是不想伸出來,還是不想讓我看見你手裏的金屬珠花?”

“我看過一張你們的全家福,照片上你媽媽胸前的珠花和今早劃到我的那枚幾乎一模一樣。”柏沉故沒給她繼續躲閃的機會,“小蝶,你其實也很愛她們,對嗎?”

女孩倔強地抿住嘴唇:“你憑什麽這麽說?”

柏沉故說:“因為如果你想知道一個人的真實想法,不該看她嘴上說什麽,而要看她做了什麽。”

時尋倒吸一口氣。

那句熟悉的言語傳來,喚起一段幾乎被他遺忘的記憶。

那是高中的一堂體育課,時尋正沿着甬路散步,突然有人從他身邊跑過去,猛地朝他推了一把。

時尋瞬失重心,結實地摔進了枝葉叢生的灌木叢裏。

他壓倒了半片枝葉,其中一根堅硬的枝幹強硬地穿破了他的皮膚。

鑽心的疼痛從右臂處傳來,血液湧出的知覺明顯。

時尋試圖撐起身,卻失敗了。

推他的人自己倒在地上,裝模作樣地痛苦大叫。

附近的幾個同學靠近過來,都圍到了另一個人身邊:“鄭路,怎麽了?”

鄭路一臉委屈地指着還倒在灌木叢裏的時尋:“我就是随便說了兩句,他就對我動手,自己還沒站穩栽倒了。”

說着,他還故意把身上不知道哪來的傷口袒露給其他人看。

“他這不是活該嗎?”

“鄭路,快起來。”

“不用怕他,我們先帶你去醫務室。”

時尋緊咬牙關,懶得對這幾個眼瞎的人解釋,也生怕自己一張嘴就會疼得出聲。

而母親警告過他,不能喊疼。

一片嘈雜中,一股堅實的力道托着他離開灌木叢。

淡淡的香氣抵擋着身上的血氣味,時尋費力地掀起眼皮,竟看見了柏沉故。

柏沉故半抱着他,怒視周圍道:“誰推的?”

矮灌木裏被壓過的枝節還在吱咯作響,幾人面面相觑,誰也不敢出聲。

“我問,是誰推的!”

柏沉故再度發問,克制着愠怒的聲線裏充滿威壓。

幾人中終于有人開了口:“他自己推了鄭路才倒進去的,兇什麽兇,高三的就了不起嗎?”

柏沉故的語氣強硬,不留半分餘地:“眼瞎就去捐了!剛才那種姿勢可能是自己跌進去的嗎?”

那人看了眼手邊攙扶的鄭路。

柏沉故伸出手,輕拉了一下時尋褶皺的校服。

時尋額角的青筋乍起,積蓄的血漬從藍色的校服邊緣陰出。

那人又道:“你嗆我幹什麽?就算鄭路不小心推了時尋一下能怎麽樣?是時尋先動的手,時尋三天兩頭打架,流這點血有什麽好疼的?”

柏沉故盡力避開時尋的傷處,把人打橫抱起。

他瞪着說話的人,咬牙切齒道:“不疼?那我劃你一次試試!”

那人吓得後退了一步。

“你們最好祈禱他沒事。”

柏沉故撂下一句狠話,抱着時尋匆忙離開。

他攔了一輛車,直接打車去往醫院。

見時尋咬得嘴唇發白,柏沉故擔憂道:“疼別忍着,說話。”

時尋不忍心看着柏沉故幹着急,只好哽着聲音調劑氣氛:“你……剛才蠻兇的,倒是,和我有得一拼。”

柏沉故虛虛圍着時尋發顫的手,又不敢用力:“我在你眼裏很溫柔嗎?”

時尋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額角的汗珠順着面頰滑下。

柏沉故指尖微縮,沒再回應。

到醫院後,柏沉故片刻不耽擱地抱着時尋挂了急診。

處置室裏,醫生沒輕沒重地扯動着沾血的衣物。

稍時,他取來一把剪刀,對兩人道:“床上坐一下,創面可能粘黏了,得剪衣服。”

柏沉故憂心地望了眼發鈍的剪刀,陪時尋一起坐在了床鋪上。

晌午的陽光刺眼,清晰地壓在沾滿血跡的校服上,顯得格外駭人。

醫生一操作,時尋的表情就明顯痛苦起來。

柏沉故向前俯身,小心翼翼地詢問醫生道:“醫生,能不能換我來?”

醫生笑着拒絕:“小同學,專業的事要交給專業的人做,按着你同學讓他別動。”

時尋偏頭看向傷處,一只手卻擋住了他的雙眼。

虛虛的懷抱将他環住,托扶着他的後腦勺靠在一側肩膀上。

雜亂的心跳順着肩窩處傳來,熾烈又忐忑地鼓動着。

那懷抱的主人對他說:“別看,吹吹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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