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長久的安靜。

窗外樹影簌簌落在車窗上,昭示着車子向前移動的行跡。

溫以穗緩慢擡起眸子,淺色眼眸暈染了一整片的夜色。

以及,稍縱即逝的詫異。

夜晚的醫院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溫以穗的腳背高高腫起,被細高跟踩中的部位猙獰又可怖。

行動不得,只能在原地等候,任由傅明洲發號施令。

男人沉穩,冷靜,黑色西裝下的身影颀長清隽,穿過擁擠亂糟糟的人群,傅明洲不疾不徐,朝溫以穗緩緩走近。

手上是剛從醫生那得到的檢查報告。

練舞的人難免會有舊傷,溫以穗也不例外。

之前韌帶拉傷,再加上這回扭傷的腳踝,溫以穗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不能跳舞。

幸好她最近沒有演出,否則肯定會耽誤。

不幸中之大幸。

溫以穗無聲松口氣。

私人醫院,傅家還是投資商之一。

以為受傷的是傅家人,院長如臨大敵,匆匆帶着骨科醫生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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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走廊的盡頭,看見的卻是溫以穗的身影。

“……溫小姐?”

視線移向傅明洲,院長臉上的訝異更甚,“二少爺。”

院長不止一次見過溫以穗,偶爾接到電話,還會親自前往梅園,為溫以穗看診。

只不過以前,陪在溫以穗身邊的,都是傅硯。

傅家二少爺回國的消息不算秘聞,院長只是沒想到會在此時和對方見面。

黑色方框眼鏡擋住了眼角的皺紋,院長擡手輕扶:“之前照顧溫小姐的護工今晚休息,要不要我重新找……”

“不必了。”

聲調清冷,聽不出任何情緒。

傅明洲性情冷,院長理所當然,以為對方不想多管閑事。

忽的卻聽傅明洲道:“晚上我留在這。”

溫以穗住的病房是個小套間,卧室客廳盥洗室一應俱全。

空間不算小,然而多了一個傅明洲,溫以穗莫名心生逼仄。

算起來不過幾面之緣,今晚平白麻煩傅明洲,已是大大的過意不去。

斟酌着,溫以穗倏然開口:“傅先生,我一個人也可以的……”

“你能走路?”

輕描淡寫的一句,掐滅了溫以穗所有的念頭。

她不喜歡陌生人近身,上回來醫院,陳姨也在一旁,近身的事都是陳姨在忙,多餘的才交給護工。

溫以穗皺眉:“那我讓陳姨……”

“陳姨心善。”

傅明洲垂眼,視線從溫以穗臉上移向她腳背。

陳姨心善,要是大晚上看見溫以穗這模樣,今晚肯定揪心,睡不着覺。

正說着,恰好陳姨也打了電話過來,詢問溫以穗何時歸家。

夜風從窗外灌入,連帶着身後嘈雜的人聲,也飄至聽筒。

陳姨不由警惕:“小小姐,你還在明季嗎?”

“我……”溫以穗眼神飄忽,一時忘詞。

“陳姨,是我。”

手機被傅明洲接了過去,男人神情冷靜,“嗯,我今晚也在這邊吃飯……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只三言兩語,電話已然到尾聲。

“我和陳姨說你今晚在明季休息,明天早上再告訴她實情,別讓她擔心。”

幸好先前溫以穗打發司機回家,說話才不至于露餡。

溫以穗輕輕颔首,又溫聲道謝。

說是陪同,其實傅明洲一直待的客廳,隔着一扇門,依稀能看見傅明洲的輪廓。

傅明洲端坐在沙發,面容冷冽,筆電平鋪在膝蓋上。

标準的英式發音,傅明洲一口倫敦腔,聲線低沉醇厚。

聊天內容皆和工作有關,不難想象對方是在開海外視頻會議。

本來十點鐘的會議延遲到現在,這種事還是第一次發生在傅明洲身上。

視頻的背景也有所改變。

礙于傅明洲的性格,下屬即便心有困惑,也無一人敢當面發問。

一個鐘頭的會議縮短至二十分鐘,速戰速決。

視頻結束,傅明洲習以為常摘下耳機。擡眸,視線輕輕從對門掃過。

陌生的環境總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睜眼盯着天花板半晌,困意伴随着傅明洲低沉的聲線,終于有所上漲。

無奈還未正式入睡,耳邊的聲音驟然停歇。

顯而易見傅明洲工作結束,一切又重歸平靜。

窗外聒噪的蟲鳴鼓動着耳膜,腿腳不便,溫以穗連翻身都成了困難。

眉眼掠過幾分懊惱和洩氣。

驀地一陣鬧鈴響起,溫以穗掙紮起身,卻發現自己的手機遺落在對面的沙發上。

明明之前……她是放在床頭櫃上、觸手可及的。

鈴聲持續振動,跳動的音符擾亂着空氣中氣流的湧動。

溫以穗一點一點往後挪去。窸窣衣物摩擦聲漸起,平整的被褥瞬間變得雜亂無章。

龜速爬行,好不容易移動到床腳。扭轉方向,溫以穗試探下地。

腳踝纏着厚重繃帶,行動起來遲緩又笨拙,溫以穗輕手輕腳撿起倚靠在床腳的拐杖。

神經高度緊張,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無人看見自己此時的……

視線擡高,猝不及防,溫以穗和玻璃窗上另外一道幽深的目光撞上。

瞳孔驟然縮緊,尚未使用習慣的拐杖突然從手中滑落。

心跳漏了半拍,急速鼓動的胸腔是溫以穗此時情緒最真實的寫照。

唯一支撐着身子的拐杖掉落,支撐點盡失,溫以穗眼前一晃,直直往後跌去。

尚未慶幸自己身後是松軟的被褥,腳踝處忽的一陣劇痛襲來,好像是……骨骼錯位,脫臼了。

腳步聲急速靠近,卻在距離自己一米之距,又忽的放緩。

傅明洲依然沉着,依然冷靜。

“……還好嗎?”

聲線平淡,像是只出于最基礎普通的關心和發問。

傅明洲半蹲在地,視線落在溫以穗受傷的腳踝處,無聲無息地審視。

突兀的手機鈴聲終于停歇,房間恢複少許的安靜。

溫以穗垂首,視線的落腳點和傅明洲如出一轍,她輕輕動了動腳尖,實話實說。

“有點疼。”

“忍着。”

清冷的兩個字落下。

下一秒,溫以穗的腳踝忽然被人握住。

男人指腹溫熱,略帶薄繭。腕骨凸出,傅明洲右手托着溫以穗腳心,沉香木珠半懸于空中。

泛起一地溫柔的夜色。

溫以穗的注意力漸漸被分散。

頭頂昏黃燈影傾瀉而下,淡淡薄薄的一層。耳邊蟲鳴不再,鼓動耳膜的,只剩下胸腔的心跳聲。

溫以穗下意識放緩了呼吸。

她腳踝纖細瘦弱,青藍色的血管分布在腳背,好像只需輕輕一用力──

噠。

很輕的一聲。

即使速戰速決,傅明洲處理脫臼的經驗豐富,溫以穗還是免不了受一番皮肉之痛。

幸好只是一瞬。

直沖天靈蓋的疼痛褪去,再動動腳尖,果不其然輕便許多。

溫以穗唇角揚起一絲笑。

擡頭瞬間,傅明洲已然從地上站起。

男人居高臨下,颀長身影幾乎将溫以穗完全籠罩。

“你的手機。”

手臂輕擡,傅明洲面無表情遞來一個金屬物。

溫以穗道謝接過。

鈴聲早在剛才就斷開,點亮未接電話一欄,彈跳而出的,卻是傅硯的名字。

“──傅硯!”

電話重新接通,溫以穗眼眸亮了一瞬,和任何一個聽見心上人電話的女孩并無二樣。

随後,嘈雜的音樂以及對話的內容,卻如同一盆冷水,盡數從她頭頂灌下。

電話是趙景深接的,傅硯早就醉得不省人事。

“他……他喝醉了,電話可能是随便打的吧,他剛剛也撥通其他人的號碼了。”

失望如潮水湧動,頃刻間蔓延心間。

溫以穗讷讷應了聲:“知道了。”

挂斷電話,仰頭方發現,傅明洲不知何時離開房間。

房門半掩。

思忖片刻,溫以穗垂首,檢查自己的未讀短信。

一衆廣告和奢侈品邀約中間,夾雜着一個雜亂無章的號碼。

【找不到人。】

……找不到人?

溫以穗雙眉緊皺。

她向來不是任人欺負之人,離開明季酒店後,溫以穗第一件事就是讓人截了制片人和導演。

沒想到會被人捷足先登。

溫以穗驀地懊惱後悔,就不該為了不驚動顧珩,沒有直接在酒店動手。

……

地下室陰冷潮濕,冷氣猶如雨林中危險非常的毒蛇,絲絲往上冒起。

“自願”喝了那倆小推車的酒,大半夜又突然被丢入深山野林的地下室。

制片人和導演早就吓得哆嗦成一團,兩坨胖肉爛泥似的伏在地上。

荒山野嶺,丁點動靜都足以引起渾身戰栗。

樹林搖曳,風聲鶴唳,猶如鬼片中的狼嚎鬼哭。

廢棄的別墅陰森可怖,皮鞋踩在木地板上,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

像是地府中傳來的鬼魅魍魉。

“傅先生。”

頭頂傳來保镖的聲音,制片人和導演不約而同擡起頭。

木梯的盡頭,緩緩出現一個男人的影子。逆着光,只能依稀看見大致的輪廓。

是晚上突然出現在包間的……傅明洲。

腳步聲漸近,最後在自己眼前停下。

制片人和導演同時擡起頭,眼底惶恐一片,下意識地往後爬去。

可惜身後就銅牆鐵壁,退無可退。

地下室只點了一盞古老的油燈,燈光昏暗,搖搖欲墜。

傅明洲垂首,好整以暇看着角落哆嗦顫動的兩坨肥肉。

他輕聲笑道。

“久等。”

……

陳姨一大早接到溫以穗受傷的消息,當即火急火燎趕到醫院。

連着工作了大半輩子,陳姨做事麻利。院長請來的護工壓根沒派上用場,陳姨一人頂好幾個。

不放心,又推着溫以穗做了檢查,得到醫生的保證,一口氣方緩慢舒出。

下不了狠心呵斥溫以穗,只拿眼瞪人。

“這麽大的事,怎麽還瞞着我?”

陳姨絮絮叨叨,片刻忽的恍然大悟。

“怪不得昨天半夜,二少爺忽然遣人去梅園要了安神香。”

房間還有殘留的香氣,淡淡的。

溫以穗目光一頓,怔怔:“昨晚?”

怪不得昨天後半夜,她睡得那麽熟。家裏的安神香都是找人特制的,外面買不着。

昨晚匆忙住院,好些東西臨時顧不上。溫以穗原本還想着,等今日再讓陳姨送過來……

“還好二少爺想得周到。”陳姨感慨。

一大早,接到消息後她立刻趕往醫院,對昨晚在明季酒店發生的事具體并不知。

怕對方擔心,溫以穗只撿了重點,試圖輕描淡寫将這一篇章翻了過去。

無奈陳姨是人精,摸爬滾打多年。溫以穗只三言兩語,她便聽出不對勁。

“節目組的制片人……膽子有這麽大?”

傅家的人,但凡長點腦子,就知道巴結為上。

能做出這等蠢事的,只有一種可能──

制片人和導演根本不知道溫以穗身後是傅家。

換言之,傅硯沒和節目組打過任何招呼。

如若傅明洲昨晚不是剛好路過,陳姨不敢細想。

後怕漸漸轉變成怒火,陳姨當即給傅硯撥去電話。

……

褪去厚重的夜色,叢林煥發新的生機。日光普照,樹梢間零星晨光可見。

連着守了一整夜,司機也有幾分打不起精神,靠在車邊昏昏欲睡。

心裏暗自腹诽。

傅明洲還真是憐香惜玉,特地在醫院陪了大半夜,才趕來別墅這邊……

哈欠打至一半,沉重的木門終于再次敞開。

日光從四面八方湧出,澆了傅明洲一身。

男人眉眼淩厲,深邃的眼眸找不到一絲困倦之意。

司機立刻挺直腰杆,嚴陣以待。

“傅先生。”

“嗯。”

不是第一天在傅明洲身邊工作,司機還是迫于對方的氣勢,不敢直視傅明洲的眼睛。

“直接去醫院嗎?”

“先回老宅。”

一夜未睡,身上的衣服還未換。

傅明洲并不打算就此時的模樣見溫以穗。

車子漸漸駛遠,羊腸小路穿過,緩緩行向大道。

傅明洲靠在後座椅背,眼鏡摘下,沒了鏡片的遮擋,黑眸的銳利無處遁形。

他垂首輕拭鏡片上的污漬,餘光瞥見司機頻頻掃向後視鏡的視線。

傅明洲沉聲:“有話就說。”

“醫、醫院……”

斟酌良久,司機終于還是将實情上報,“醫院守着的人說,小少爺剛到醫院了。”

昨夜傅明洲離開後,留了人在門口看護,天亮再給陳姨打電話,對方會通知傅硯也在情理之中。

更衣完畢,又一次踏入醫院之時,遙遙的,便聽見傅硯內疚、充滿歉意的聲音。

“對不起穗穗,我昨晚真喝暈了,不是故意不接你電話的。”

宿醉,傅硯目前還是頭暈腦脹,渾身的酒氣和胭脂俗粉混在一處,頗為惡心。

陳姨怒而瞪了人一眼,勒令人去隔壁簡單沖了個澡,方肯同意進屋。

“不是去校慶嗎,怎麽喝這麽多的酒?”

陳姨不滿埋怨。

喝酒的原因是見到林菡的視頻,這事萬萬不能在溫以穗眼前提起。

傅硯擡眸輕瞥了溫以穗一眼,一言不發。

陳姨也只說了幾句,又心疼傅硯的身子,出門準備買解酒茶。

外套搭在臂彎:“樓下有便利店,我剛來的時候看見了。等會二少爺過來,記得……二少爺?”

拉開房門,傅明洲就站在不遠處,聞聲擡頭:“陳姨。”

趕着去便利店,陳姨沒多逗留。

一時之間,病房只剩下三人。

剛挨了一頓罵,傅硯此刻還有點讪讪。

亡羊補牢一般,事事親力親為。

可惜他經驗實在不足,光是換藥這一簡單事項,就辦得一塌糊塗。

傅明洲垂眸望去,眼神淡淡。

傅硯半蹲在地上,好巧不巧,傅硯所處的位置,和他昨晚一樣。

男生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單手就能輕而易舉握住溫以穗的腳踝。

“……疼嗎?”

動作笨拙,怕傷到溫以穗,傅硯極為小心翼翼。

溫以穗挽唇,忍俊不禁:“傅硯,你有點笨。”

年輕男女,畫面溫馨美好。

很是……刺眼。

剛被陳姨數落,現在又被傅明洲盯着,傅硯如芒在背。

側過身,傅硯輕扯嘴角:“小叔,你要是有事要忙,可以先走的。”

話落,傅硯又補上一句:“這裏有我就好了。”

少年人愚昧又天真,完全不知自己身處何地,所對何人。

只想着在心上人面前逞能一番。

晨曦的微光透過輕薄的窗紗,抖落了一地的光影。

傅明洲薄唇微勾,眼鏡後的一雙眸子銳利冷寂。

“……有你就好了?”

好似聽見一聲輕笑。

傅明洲稍稍昂首,漫不經心轉動着腕上的沉香木珠。

“那你昨晚怎麽不在?”

作者有話說:

傅大不是法制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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