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像是巨輪撞上冰礁, 沉沉浮浮,跌跌宕宕。

眼前的一切景象被敲碎,被重組, 被打破,被重建。

來來回回,最終拼湊成傅明洲的影像。

她只能看見傅明洲, 也只有傅明洲。

耳邊呼吸漸重。

溫以穗雙目迷離, 倏地唇間發出一道呢喃, 瞬時醉倒在柔軟被褥之中。

……

一夜無眠。

到底還是低估了傅明洲, 再次睜眼, 窗外已然天光大亮。

橘黃日光洋洋灑灑落了一地, 橙紅交織,在地板上不斷譜寫新的詩歌。

腦中如白漿, 混沌模糊,意識不清。

溫以穗迷糊着又睡過去, 眼睛合上的最後一秒,恰好瞥見有人閃身進了房間。

輪廓不甚清晰,她卻還是一秒認出, 那是傅明洲。

她現在身體不适的罪魁禍首。

沉淪跌入夢鄉。

黃昏将近,床上的影子終于有所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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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在被褥下的手指動了一動,懶散無力睜眸, 最先闖入視線的,是沙發上男人颀長筆直的身影。

電腦置放在茶幾上, 瑩白光亮照在傅明洲下颌,線條淩厲優越。

左手邊上擺着薄荷水, 傅明洲一飲而盡。

喉結滾動。

似有所感, 傅明洲輕輕擡眸, 朝溫以穗瞥去一眼。

緊抿的唇角終于有了一絲變動,溫以穗聽見傅明洲低聲和耳機對面的人吩咐了一句。

随即,耳機摘下,信步朝床邊走了過去。

“給你點了雲吞,要不要……”

溫以穗張了張唇,聲帶喑啞,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她驚恐睜大眼。

傅明洲一怔,随後愧疚漫上眉眼,俯身為溫以穗斟一杯熱水。

溫熱的液體順着喉嚨往下,幹涸的喉管終于得以緩解。

“我的錯。”

溫以穗揚眉,回了一個“不然呢”的眼神。

傅明洲檢讨加反省:“不該讓你哭那麽久。”

清空的記憶好似不小心按下還原鍵。

頃刻間,所有記憶蜂擁而至。

溫以穗還記得,自己坐在盥洗臺上,冰冷的鏡子貼着後背。

所有嘤咛盡數消失在唇齒間。

求饒徹底失效。

哭過、打過、罵過,最後剩下的,只有一句句“混蛋”。

回憶不堪入目,“嘭”的一聲,溫以穗一張小臉炸得通紅。

惱羞成怒,恨不得将手中的杯子往傅明洲身上砸。

最後還是不忍心,只是給了人一頓亂拳。

還沒用餐,又經歷了好幾場高強度的運動,溫以穗精疲力盡。

不消片刻,氣喘籲籲倚靠在傅明洲肩上。

傅明洲趁機握住溫以穗的小手:“想幹嘛?”

溫以穗哼唧兩聲,随口道:“不知道,手刃親夫吧。”

胸腔傳來的笑聲漸大,低低的。

溫以穗不明所以,仰起頭:“你笑什麽?”

“因為高興。”傅明洲一本正經,“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了名分。”

陡然發現自己說錯話,溫以穗雙頰再次泛起滾燙,氣呼呼給了傅明洲又一拳。

鬧了片刻,方記起正事。

“我昨天訂的晚餐呢?”

“什麽昨天?”

“就是……”溫以穗手腳在空中比劃,倏地靈光一現,“今天是幾號?”

傅明洲似乎也聽明白了,揚眉:“聖誕節是前天。”

……前天。

所以他們在房間厮-混了一天一夜,不,好像是一天兩夜,還是……

天呢。

缜密的計算能力在此時好像出現故障,溫以穗以手捂臉。

少頃,從指縫中期期艾艾吐出幾個字。

“你昨天,不用工作嗎?”

傅明洲聳肩:“秘書沒那麽沒眼力見。”

所以說,這次跟着傅明洲出差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了……

嗚呼哀哉。

沒臉見人。

溫以穗将被子往上拉,蓋住一整張臉。

傅明洲訂的鮮蝦雲吞準時送達,傅明洲開門接過,進屋看見躲在被窩下的小鹌鹑。

眼底促狹掠過,終于沒忍住,不再逗人。

“我給他們放了三天假。”

“可以起來了嗎,祖宗?”

言外之意,無人知曉他們昨日未曾踏出房間。

窸窣衣料并未如時響起,傅明洲狐疑踱步至床邊,将被子往下拽了拽。

女孩睡顏恬靜,雙眸微阖,纖長濃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下,留下淡淡的陰影。

傅明洲無奈勾唇。

溫以穗又睡着了。

……

光陰荏苒,寒來暑往。

凜冽的寒冬再次光臨南城,呼嘯的冷風自窗外而過。

歲月在陳姨臉上又添了兩筆痕跡,陳姨彎腰站在床邊,絮叨溫以穗不留在家裏過年。

“二少爺真是的,每年都是挑這個時候出門。”

去年是冰島,前年是布達佩斯。

他們曾在連綿冰川前擁吻,在游客的起哄中倉皇出逃。

也曾穿梭在城堡山下的小巷,只為了追逐一輪紅日,或是在多瑙河依偎散步,在相機留下自己的回憶。

國人在家慶祝春節、等待新年鐘聲敲響的那一刻,溫以穗和傅明洲也在慶祝屬于他們二人的團圓。

無人打擾,無人突然到訪,是完完全全,屬于他們的小日子。

在蘭榭住了兩年,陳姨無不一天希望,溫以穗能早日成為傅太太。

傅老爺子明裏暗裏打探過多回,試圖從她這探口風,可惜陳姨自己也摸不清這兩位小主子的想法。

只以為是傅明洲不積極。

溫以穗懶散縮在躺椅上,舒适柔軟的羊絨毯蓋着,送來陣陣暖意。

她輕輕打了個哈欠,瞥一眼房間幫忙收拾行李的陳姨。

溫以穗無奈挽笑,為傅明洲辯解。

“是我自己要去的。”

她其實并未提及對春節的任何想法,厭惡或逃避,溫以穗都不曾透露過半分。

從小不曾受過半點母愛,旁人眼中的團圓日,對溫以穗而言,往往意味着更深更重的折磨。

母親會将丈夫不歸家不愛自己的原因歸咎在溫以穗身上,或打或罵。

阖家團圓的日子,溫以穗曾經躲在閣樓,趴在窗邊看着遠處禮花綻放。

再後來,她和母親被送出國,遇到顧珩。

之後的噩夢也與溫以穗無關,因為她血緣上的母親意外去世,而父親也早早将她從族譜除名。

瘋子的女兒,是不配踏入溫家的。

往事如煙,如今想起,只依稀記得大致的輪廓。內裏的具象漸漸消失,變得模糊。

陳姨顯然不相信溫以穗的說辭,只當她心善,陪着傅明洲胡鬧。

溫以穗無可奈何,躲着對方的絮叨下了樓。

院外銀裝素裹,皚皚白雪是冬日帶來的伴手禮。

溫以穗心血來潮,吩咐司機開車前往傅明洲公司。

金融大廈是城市鋼鐵森林的縮影,如雄獅匍匐江畔,蓄勢待發。

路況堵塞是南城每日都會上演的一幕,老生常談。

車子泊在路邊,溫以穗只身下車,米白色大衣勾勒出女孩瘦削嬌小身影。

一張小臉白淨,盈盈一雙杏眼躲在針織帽下。

傅明洲的公司就在前方不遠處,在此之前,溫以穗來過數回,熟門熟路。

只是往常司機停車的地點,都是在大廈樓下。

難得今日下車走動,溫以穗偏身走進附近一條小巷。

僅一牆之隔,卻好像置身兩個世界。

小巷安靜無聲,青石板路白雪覆蓋,巷子僅容一人穿過,兩側牆面斑駁,像是上個世紀留下的古董巨作。

溫以穗不由放輕腳步。

漫步其中,視線驀地被前方的騰騰熱氣吸引。

溫以穗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見過這樣的熱水瓶了,估計上次看見,是在懷舊博物館。

老舊的熱水瓶外包裝早就脫落,露出裏面最原始的樣貌。

店面不大,裏面只放着一張小桌子,上一個客人剛離開,老婦人細心将熱水瓶放在原位。

轉身和身後輪椅上的老伴低聲說話。

側身偶然瞥見駐足的溫以穗,笑容再次洋溢臉上。

“要杏仁茶嗎?暖身的,很好喝的。”

溫以穗遲疑點頭:“好,兩杯。”

店內用的是最老舊的設備,就連打包杏仁茶的機器,也是舊時的那種。

熱水瓶擰開,打磨順滑細膩的杏仁茶倒在塑料杯中。

打包的間隙,老婦人不忘為自家杏仁茶做廣告。

“這都是現做的,我在家裏……”

“哐”的一聲,身後忽的重重一響,老人皺紋縱橫的一張臉布滿錯愕。

手指顫顫巍巍,指着溫以穗,口中呢喃不清:“啊,啊……”

婦人驚呼一聲,忙不疊轉身照顧丈夫。

順着丈夫視線望去,婦人一眼看見愣在原地的溫以穗,她笑笑,彎腰耐心和丈夫解釋。

“她不是我們家囡囡,囡囡現在還沒回來,你忘了?”

老人橫眉豎目:“這都幾點了,怎麽還沒放學?!”

老婦人眉頭一皺,随即無奈挽住耳邊碎發,不厭其煩,面帶微笑,一遍又一遍解釋。

好不容易哄完丈夫,方轉身和溫以穗道歉。

阿爾茲海默症。

老人常年記憶錯亂,明明女兒已經結婚生子,卻還以為對方還在上小學。有一回差點走丢,怕丈夫出事,婦人只能将人安頓在店內,時刻守着。

累溫以穗久等,婦人連聲道歉。

溫以穗一笑置之,舉目掃視前方四個熱水瓶子:“所有杏仁茶都在這裏嗎?”

“嗳,本來早該賣完的,可惜下午一場大雪,大家都不願意出來走動。”婦人赧然。

溫以穗莞爾:“麻煩你幫我都打包吧,我男朋友公司就在附近,他們部門人多。”

婦人喜上眉梢,動作麻利。

溫以穗下意識尋找付款碼,環顧一周,倏然發現一個尴尬問題。

店裏只收現金。

打包杏仁茶所需時間不少,溫以穗悄悄往後退開半步,給傅明洲撥了電話。

出生至今,估計這還是溫以穗第一次遇上“沒錢”的窘況。

幸而傅明洲來得很快。

冰天雪地中,男人一身黑色大衣,冷風自他耳邊掠過。

估摸現在,公司的聊天群都是——

驚!關于我那身價萬億的老板居然在公司衆籌兩百塊!

傅明洲步履匆匆,于雪色中,一眼就看見憂心忡忡的溫以穗。

對上的那一瞬,女孩滿臉的愁容頃刻化解,只剩歡喜和雀躍。

心血來潮接傅明洲下班,不曾想還得對方下樓接自己。

幾十杯杏仁茶打包完成,傅明洲一通電話,告知秘書下樓取餐。

而後堂而皇之,提前早退。

寒冬凜冽,溫熱的杏仁茶揣在手中,暖意至手心蔓延四肢。

溫以穗小口小口輕啜杏仁茶,腦中想的,卻是剛才見到的一幕幕。

老婦人提及自家丈夫時,半點不耐和嫌棄也無,只有無窮無盡的擔心。

店面狹□□仄,牆皮脫落,什麽裝飾也無,只挂着一張老舊的相片。

是年輕時候的夫妻,身前站着小女兒。

彼時老人還沒得病,一手挽着妻子,笑意盈盈,含情脈脈透過照片傳出。

見溫以穗盯着照片,婦人樂呵樂呵,和她介紹年輕時丈夫的帥氣。

“在想什麽?”傅明洲側目。

溫以穗簡單将剛才的所見所聞描述了一遍,須臾垂眸。

溫以穗:“我好像錯了。”

傅明洲:“……嗯?”

溫以穗擡眸,琥珀杏眸墜着天邊落日,她并未回答傅明洲的疑惑,而是道:“來之前,陳姨找我說了會話。”

她一直以為,傅明洲常年居于國外,和自己一樣,對春節并不熱衷。

直至陳姨提起,溫以穗方後知後覺——

和自己孑然一身不同,傅明洲身後,還有傅氏一整個家族。

光是催傅明洲帶對象回家,傅老爺子就不知說了多少回,好幾次差點大動幹戈。

如若不是傅明洲嚴令禁止,傅老爺子恨不得自己跑去蘭榭,親自看看溫以穗是何方人物。

溫以穗自認為的城池壁壘,全依仗傅明洲一手所為。

女孩眉眼低垂,懊悔萬分。

傅明洲面色漸凜,手上的杏仁茶逐漸變得冰冷。

徹骨的寒意驟然從心尖湧起。

溫以穗剛剛說的什麽,她錯了?

眸色暗沉,傅明洲下颌緊繃,薄唇抿成一條直線。

如若溫以穗現在和自己提分手,他一定……

心底深處某個念頭尚未形成雛形。

倏地,指尖一陣窸窸窣窣。

傅明洲瞳孔微縮,垂首,不可置信看着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紙質戒圈。

那是溫以穗剛剛從杏仁茶紙袋的提手上扒下來的。

女孩揚起臉,稀薄的日光淩亂落在溫以穗眉眼。

她聲音惴惴,低聲呢喃。

“我好像錯了。”

戀人不是甜點,任何賞味期限的規則,都不适用在戀人身上。

戀人适用的,是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陪伴的準則。

傅明洲眸光怔忪,少見卡殼,他緩慢擡起手。

棕褐紙皮戒圈呈現在光下:“穗穗,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溫以穗勾唇,眼角掠過幾分狡黠。

“知道啊,求婚的意思,傅先生答應嗎?”

歲暮天寒。

茫茫雪地中忽然多出兩道飛奔的影子。

——你跑什麽?

——穗穗,只有口頭承諾不算數。

——所以呢?

——民政局五點半下班,現在過去還來得及。

四季更疊,屬于他們的故事,未完待續。

——正文完

!!!!!!!!!!!

作者有話說:

完,番外後天開始更!

謝謝大家看文!!順便求個作者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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