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圖窮

接下來兩個人沒有再說什麽，主要是蘇懷臻拿不準該聊什麽話題。說得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綻，他一個僞裝的烏托聯邦前貴族，還是少在真正的烏托聯邦“逃亡者”跟前東扯西拉的好。

不過肩并肩坐着，會覺得空氣都和緩下來，讓他想起狩獵回來那天本傑明從戴爾手上搶到的酒。他不讨厭林曜，他甚至會産生一種對方是弟弟的錯覺。如果有可能，他願意跟對方一起喝一杯。可惜的是垃圾星資源匮乏，他也根本沒渠道弄酒。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有五天，每個白天蘇懷臻會和大夥一塊上工，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亂的垃圾裏尋找需要的東西。那天的第二天尤裏安曾經明确的打算過來找他麻煩，但在蘇懷臻看到諾斯過去跟他說了幾句不知道什麽內容的話後，那家夥就一臉憤恨的再也沒有看過他第二眼。

諾斯似乎刻意在顯示着什麽……蘇懷臻不經意的冒出這個念頭，卻沒打算多想。因為他的機甲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完好無損的樣子，這件事足夠讓他心潮澎湃了！

“再有個三四天就差不多了。”

諾斯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他身邊，老人低沉的嗓音聽起來有點像不起眼的背景音樂，讓蘇懷臻益發覺得此情此景猶如夢幻。

自從他在這顆行星上着陸時起，他還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能真的看到黑朵被修好——還是被修得這麽好！

至少性能上恢複得差不多，頂多有些必要的零件找不到替代品，只能暫且放棄。

這架類人型機甲安靜地沐浴在夜色中，冷硬的線條重新有了爆發力和流動感。面罩一般的頭盔下是機師的視窗，兩端的炮管泛着烏黑的光，那層深黑色的合金看上去色澤統一，就像從來沒有破損過似的，比起戴爾那臺拼湊貨真是要好太多太多了！

林曜真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天才！

蘇懷臻感慨地注視正在座艙內忙碌的少年，心裏對他們出現在這裏的目的又多了一絲困惑。

他以為對方也是逃亡者，但逃亡者能具備這麽大的能量？他們會不會是故意選擇的這顆行星？

雖然據說烏托聯邦的星球在被确定用途前，都要在聯邦上層翻來覆去的審核，但未必不可能有勢力悄悄将一些核定為垃圾星的星球收入囊中。

越想越複雜，蘇懷臻搖了搖頭，就聽到諾斯又問：“蘇，你的機甲修好了之後你打算用它來做什麽？”

“做什麽？”蘇懷臻頓了頓，他感到他一直期盼的真相終于近在眼前，但對上老人有深意的笑臉，他下意識的裝傻，“我也不知道。”

諾斯探究地看着他，頓了一會才說：“你想不想……離開這顆行星？”蘇懷臻凝神細聽的神色讓他很滿意，“你想不想報仇？想不想解決你家族的事情？想不想再見到……你的母親？”

“……”

蘇懷臻決定邊想院長和戰友們邊露出悲傷的神色。

“你有沒有想過，你母親一直在等着你，在期盼着你。雖然或許有人告訴她你已經不在了，她卻一面萬念俱灰，一面又更盼望有人告訴她，說你沒死，你還活着。蘇，你是她生命的延續，是她活下去的支柱和信念。想想看，為了你，為了讓你學習機甲，為了讓你比其他的競争者更出色，她付出了多少？而你，你甘心嗎？”

難道因為被認定是“未成年人”，所以對方将他故意透露的只言片語組合而成的猜想當了真？

“你願意将生命荒廢在這顆垃圾星上嗎？你是一個強者，現在就已經讓西斯他們都對你贊不絕口，更不論以後。蘇，誰都相信你在未來會成為聯邦最璀璨的星星之一。你想繼續過這種二十年前就看得見二十年後的生活嗎？你想庸庸碌碌渾渾噩噩的過下去嗎？你不會這樣想的，我說的對嗎，蘇？不然你不會看到那臺中繼站變得那麽興奮，你不會迫切地想要修好機甲。蘇，你是我平生僅見的天才之一，你還如此年輕，前途就已經是觸手可及的遠大，你不該被埋沒。是的，你也不想，對嗎？”

無論怎樣，蘇懷臻不得不承認，諾斯的話非常動聽而煽情。假如他真是那個逃亡者，他肯定會被諾斯說動。

而現在他也需要順水推舟，“是的，我不想。”蘇懷臻的眼神堅定，充滿了力量，“我不想庸碌無為。”何況這裏面未嘗沒有他的心聲，“我不想讓這幸運的一生荒度，我想回到太空中去，我不願像折斷了翅膀的鳥一樣永遠只能站在這片地面上。”

諾斯滿意的笑了，“只要你願意相信我，我可以幫你回到你的家族，有機會成為讓你的家族也需要仰視的強者。”

蘇懷臻這才吃了一驚。

原來諾斯的企圖只是要離開這顆行星？轉瞬間許多個念頭在他心裏閃過，或許是他把這個時代對平民的限制看得太輕松了。

但他并沒有馬上就松口，“您也說了只是有機會而已，但我不得不考慮得更多，諾斯先生。以我現在的能力，就算回到家族裏……”正好趁這個機會将諾斯給自己補全的身世背景坐實，他聳了聳肩，“您看，我只是孤身一人，又還沒有成年，沒有勢力也沒有人脈，不會有人看好我。您所看重的能力，反而會讓我成為靶子，再一次面臨追殺和危險。”

“哦，不不不。”諾斯擺了擺手，“別忘了我會幫你，你應該相信我，我有這個能力。”

看來諾斯和林曜的确出自某個勢力雄厚的大家族，“但那不是我自己的。與其這樣，還不如我暫時的蟄伏。我的未來還很長，總有一天我能達到一個新的高度。”說到這裏他眉目間充滿了自信，“到那時候再離開不是更好嗎？”

諾斯眼角跳了跳：“蘇，你是否将離開看得太簡單了？不，要從這顆行星回到聯邦其他的居住星，可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也許吧。”蘇懷臻笑了一下，“但您明顯比我着急。”

“你像狐貍一樣狡猾，完全不像個普通的少年。”諾斯也不知是褒是貶的來了一句。

蘇懷臻決定把這話當誇獎收下：“謝謝您。”

再說他可不就不是普通的“少年”嗎，按照地球聯盟的計算方法，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成年人了。

“你今天急躁了。”等到蘇懷臻回居住區了，本來在埋頭收拾東西的林曜擡起頭來，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伸出手平攤着。

諾斯連忙過去幫他将手仔仔細細的擦了一遍：“是，少爺。非常抱歉，都是我辦事不力。”

“我沒有責怪你。”似乎以為自己的語氣讓諾斯誤會了，林曜解釋一般的說道。他偏了一下頭，額發滑落下來，他卻像沒有感覺似的依然直視着前方，“他未必沒有對你的提議動心。任何一個貴族落到這裏，都會迫不及待的想離開。是你的急躁讓他選擇按兵不動，試圖獲取更多的利益。幫我扒開。”仿佛終于意識到遮住視線的頭發有多可惡，他轉頭面對諾斯。

諾斯幫他弄好頭發，試探着問：“我是不是應該采取一些行動？讓他知道除了選擇同我們合作，沒有第二條路走。”

“不。”林曜不假思索的說。

諾斯愣了一下：“那我繼續找他談，拉鋸戰也沒什麽，我相信這筆交易能達成一個平衡。”

事實上，林曜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會脫口而出對諾斯那句話的否決。瞬間在腦中他已經制定好了計劃，接着才慢吞吞的道：“他是個聰明人，他已經看透了你。我親自來，我知道該怎麽對付這樣的人。但你還是要去找他說這件事，不要間斷。”

蘇懷臻已經開始習慣諾斯每天在耳邊的長篇大論，每次他說完才會到遠處警戒。這天諾斯卻毫無征兆地中斷了這項活動，扔下林曜就走。蘇懷臻狐疑地凝視着夜色中他消失的方向時，聽到身後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不好意思。”

每次說着表達歉意的話語氣卻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除了林曜也沒第二個人了，蘇懷臻想了想：“今天換你來了嗎？”

“……你在生氣？”

“不是。”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蘇懷臻不能說自己很了解林曜，但至少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某些特點，“我是覺得你們很……锲而不舍。”

“那是很正确的品質。”林曜露出一點恍然大悟的樣子，“我現在相信你沒有生氣，生氣的話你不會稱贊我。”

蘇懷臻：“……”

“我今天的來意跟諾斯沒有關系，我是來道歉的，我隐瞞了我的身份。”林曜認真的開了口，“我也是‘逃亡者’。諾斯他不讓我告訴你，但我覺得既然我知道你的身份，你就應該也知道我的身份，這是起碼的對等需要。”

“我猜出來了。”蘇懷臻聳了聳肩，“我早就猜到了，如果不是逃亡者，還能有誰比你更像貴族呢？所以……”他不在意的對林曜微微一笑，“你也不算隐瞞我。”

他笑得眯起眼睛，目光卻并沒有落在林曜臉上。它們最終的落點是天際，他一心盼望回到的地方。

所以當然沒法留意到林曜瞬間變深的瞳色，就像琥珀裏忽然開出了兩朵流麗的金盞花。更沒法留意對方一直緊緊盯着自己的臉，很久，很久，都不曾偏移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