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無言的沉默

映入眼簾的是傅宗羨堅毅的下巴，他扶着一身汗的曲照從床上坐起。牆上，時鐘剛好指到淩晨一點。

曲照平複了一下呼吸，眼尾傳來眼淚淌過後留下的輕微的幹痛感。看着自己那被男人握在掌中的手，她因為鼻塞，聲音有些發濃:“什麽時候回來的？”

“轉鐘的時候。”聲音因為熬夜有些沙啞，傅宗羨捋了捋她的長發，目光落在她那腫得跟核桃沒兩樣的眼睛上，心忽地被什麽握了一下，“小冉說你病了，哪裏不舒服？”

曲照垂眼，被子下面的那只手不自覺抓緊床單。

“很難受嗎？”他摸了摸她的額頭，又用手背貼了貼她的臉頰，準備起身，“我們現在去醫院。”

“沒有……”她突然從身後抱緊他，臉貼着他溫熱的後背，聲音悶悶的，“我……我想你了……”

微暗中，男人眸光動了動。

這個姿勢不知持續了多久，傅宗羨拉開她的手臂，回頭凝着她，目光深邃、缱绻，語氣暧昧:“怎麽想？哪裏想？有多想？”

曲照不想同他調笑，抽回被他握着的手，整了整被子，漫不經心道:“你就當我病糊塗了，胡說八道吧。”

“到底哪裏不舒服？”他坐得離她更近了些，微俯身，雙瞳鎖着她蒼白的小臉，神色認真。

“我就是胃有點不舒服……休息一下就好了，到時候抽時間讓小冉陪我去看看……”她不自然地別開腦袋。

良晌。

“意大利那邊都忙完了？”她有意無意地問。

“沒有。”

“那……怎麽回來了？”她瞅着他。

傅宗羨眸光寂靜，凝視着她。緩緩，聲音低沉:“國內有點事情要處理。”

“哦……”曲照嘟了嘟嘴巴，垂下眼睛。

難怪，不過還挺巧。

猛的想起什麽，她又試探地問他:“我剛剛做夢你有聽到我說什麽了嗎？”

傅宗羨聞言劍眉稍擡:“怎麽？在夢裏罵我？”

“那倒不敢。”曲照齰舌。

安靜片刻。

她又狀似無意地問:“那還要去意大利？”話落随即屏住呼吸。

“嗯。”

“什麽時候？”她立刻接上他的話。

“你這是——”傅宗羨拉長聲音，眉心打了個結，“很希望我再去？”

“那倒不是。”曲照立即耷拉下腦袋，像朵蔫巴的花。

“你想幹嘛？”一片寂靜中，男人松動的神情明顯逐漸收緊。

她的問題，顯然太多，而且句句都帶有明顯的目的。

曲照知道，他已經有所防備。

視線越過他，落在藤椅椅背上搭着的外套的口袋上——那根顯示着兩條紅線的驗孕棒，在那裏面。她深吸一口氣，眸光不動，聲音平靜:“你愛過我嗎？哪怕……只是某個瞬間。”

剎那，時間凍結。

又仿佛跨越滄海桑田，長達幾個世紀。那中間的空曠，令人懷疑這個世界，都不一定是真實的。

她不知道到底安靜了多久，只知道那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把她淩遲。又像是被推下無盡深淵，墜落，再墜落，永無止境。

昏暗中，男人的表情晦暗不明。一切，都是那麽的迷離恍惚。

他，沒有說話。

一直，沒有說話。

無言的沉默，便是誅心。

徹夜未眠。

望着天邊泛起的那抹魚肚白，躺在床上，曲照感覺身體像是沉在海裏，四肢無力，心髒隐隐傳遞的痛感像海浪，一波又一波，她甚至覺得，連呼吸都是艱難的。

她聽到傅宗羨在陽臺上接電話，隔着玻璃門，聽不太真切，只隐約捕捉到“最近的航班”、“等我回去”這兩句不太清晰的話。

她的手機本已經拿在了手上，打算取消昨天的預約，往後推。卻在聽到這兩句話，又退回了主屏幕。

傅宗羨要回意大利。

像是從未聽過她昨晚的那句問話，早餐的時候，他如往常許多個早晨沒兩樣，正常地與她說話，告知她這個消息。

曲照沒看他，一絲波瀾也沒有地“嗯”了聲，她慢條斯理撕下面包放進嘴裏。

感覺到喉嚨口又湧上了苦水，想吐，她死死掐住大腿，逼自己咽了下去。

她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她的臉色一定是一陣青一陣白，很難看。因為，她明顯感覺到額上冒出了密汗。

小冉經過她的身邊，神色一如昨日糾結複雜。小姑娘許是覺得自己此刻像個手握絕密的地下黨吧，那一副如履薄冰、膽戰心驚的模樣。一大早已經不知道做錯了多少件事，整個一心不在焉。尤其在靠近傅宗羨的時候，她的心虛全都寫在臉上。

曲照只覺得心窩都被她氣得痛。

果然是不怕神對手，就怕豬隊友。

她站在門口目送傅宗羨走，一顆心也終于安定下來。

誰知男人走到一半又折了回來，她剛落下的心又再次提了上來。

他止步在她的身前，凝着她略顯憔悴的臉，沒有立即說什麽，倒是默了好一會兒。腦海中淩晨的那場漫長的致命沉默始終揮散不去，終于，他出口的聲音深沉卻還是盡量放柔了:“如果真的不舒服，等下就讓小冉陪你去醫院，別逞強。”

曲照愣了幾秒。緩緩，點了點頭:“嗯。”

再次目送男人離去的背影，看着那輛黑色的邁巴赫消失在路的轉角。轉身，曲照上樓。

視線落在畫板上，雪白的畫紙的右下角，那句不起眼的“如果那天，你沒有義無反顧地沖進來救我，那是不是就沒有我們彼此折磨的今天”是那麽的細微、渺小，小到幾乎看不見。擡手，她将畫紙翻了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最後看了眼那幅被命名為“傅宗羨”的畫，她将它卷起，丢進了陽臺的角落。

擡頭看了眼卧室牆上的時鐘顯示的時間，她将手伸進口袋裏，摸到那根驗孕棒……不知不覺，手指逐漸收緊。

最終，深呼吸，起身，下樓。她去到小冉面前:“我們去醫院吧。”

雖然清楚聽到了傅先生的準許，還讓她陪曲小姐去醫院，可不知怎的，小冉這心裏就是很慌遽。從昨天無奈答應幫曲照做隐瞞開始，到傅宗羨突然回來……從始至終，她真是驚慌失措，整個人都坐立不安。

此刻，被曲照堵在大廳裏，她只覺得腦袋裏有兩股勢力在拔河，頭皮都在密密地發麻。

她仍想再周旋一下:“要不……還是把這件事情告訴先生吧……”一臉難色。

她回憶起曲照這段日子以來不同尋常的行為和表現，覺得懷孕這件事情不說百分百，十有八九是定的。就算上醫院再檢查一遍，一定也跑不脫肯定的結果。

但她卻不确定曲照對這個孩子的想法和态度。

因為，曲小姐看起來并沒有絲毫為人母的感動和喜悅。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曲小姐看起來似乎并不開心。她的腦袋裏甚至有一個很可怕的預感——

她隐隐覺得，曲照不是很想要這個孩子。

女人怪異的迫不及待實在表現得太過明顯。

可這迫不及待，卻不像是渴望快快确定孩子是否真的存在。

這點察言觀色的能力，小冉還是有的。

到底曲照渴求的去醫院，是為了确定是否真的懷孕，還是另有她無法料想的目的？她不敢繼續往下猜度。

“小冉……”

她看到曲照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某個預感逐漸加深。

“你答應我的……”曲照也有預感——對面的女孩，在逐步開始偏離她，“你答應我的……先不告訴傅宗羨……”

“不告訴我什麽？”門口，男人不知何時折返，站在那裏。

霎時，像一記驚雷不容反應、狠狠地劈了下來。

曲照僵住，心跳在那一刻仿佛也随之停止。

“曲小姐……要去醫院。”小冉頓了頓，幾秒後，實話告知。

多正常的一句話——她病了，要去醫院，他知道，他許，且叮囑她去。

可曲照卻從女孩微微發顫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非同尋常。

是她因為知情而多慮？

很明顯，不是。

且她都能聽出來的貓膩，更何況傅宗羨？

曲照的脊背一點一點涼到底。

小冉是答應她先不告訴傅宗羨，可卻并沒有被請求也不能以另外一種方式暗示他。

此刻那聲音裏的顫抖，使這句正常的話變得不自然，引人遐思。使這隐藏的密事，變得格外脆弱。

仿佛只是蓋了一層紗，再過一秒，昭然若揭。

她怎麽忘了，這個女孩再善良，也是傅宗羨的人。

那雙漆黑的雙眸盯着曲照看了良久，不知是暗藏着什麽，傅宗羨緩緩開口:“我陪你去。”

“我不去了。”曲照轉身。努力平複自己的呼吸，告訴自己要鎮定。

上樓。

事情不知怎的就發展成這樣。她覺得她的計劃在這無計可施、無可奈何的境地裏，多少算是缜密的吧？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

她怎敢讓他親自陪她去？去見證新生命的出現？去感受為人父的喜悅？

恐是晴天霹靂，悔恨交加吧！

他會有多惱她竟然懷上了他的孩子？那流着他和她的血的孩子！

她不敢想象。

與其從他的嘴裏聽到那句殘忍的話，倒不如她有自知之明一點。

免得自找不痛快。

“把話說清楚。”傅宗羨身高腿長，幾步上樓追上了她。

“我說我不去了。”曲照在樓梯口用盡全力想甩開他的手。

傅宗羨凝眸:“為什麽我要陪你，你就不去了？”

曲照忍無可忍:“你管我那麽多幹什麽？！你既然不愛我、恨我，那你管我那麽多幹什麽？！”

她仰頭與他對視，語氣清冷:“我求求你不要對我說那些會讓我誤以為你是在關心我的話！也不要有這樣的行為！把這段陰暗、不齒的關系搞得鏡花水月，難道也是你的某種手段？！”

她越發激動，眼瞳泛紅:“你千萬別這樣，不然我會癡心妄想的！這是你避之若浼的，不是嗎？！”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許是昨晚心如死灰壓抑過頭的反噬爆發，這一刻，她是真的控制不住情緒。

“所以，你到底怎麽了。”傅宗羨一字一句，聲音幾不可察地微微發顫，仍固執追問。

到底怎麽了？她對小冉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她又隐瞞了他什麽？為什麽他要陪她去醫院她的反應就這麽大？

“我不是說了，你不要管我嗎！”曲照掙紮着要掙脫他。

“你把話說清楚。”傅宗羨不放手。

“我說過你不要逼我……”

“到底是誰在逼誰？”他緊緊攥着她的手臂，眸光發寒。

兩人湊得那麽近，溫熱的呼吸彼此交纏。他甚至能清楚察覺她急促的心跳，而她也能清晰感受他起伏的胸膛。

卻是冷臉相對。

良久。

僵持不下，誰也不願後退一步。

“一直都是你在逼我！”男人突然像是發了瘋失了控，額邊青筋暴起，怒氣滿滿，手臂一擡，用力甩開她。

曲照被那股不算小的力度一推，瞬間失衡，腳下再難站穩，身體一倒，從樓梯口滾了下去。

霎時，天昏地暗……

躺在那冰冷的地板上，曲照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努力想看清，卻怎麽也看不清……腹部傳來的陣陣痛感再難忽視……身下……漸漸湧出熱流……

“先生！”小冉被吓得魂飛魄散叫了出來，聲音因驚恐而顫抖，“曲小姐……曲小姐她懷孕了！”

最後一絲理智彌留之際，曲照聽到随她一起滾落下來的手機響了。

她不知道傅宗羨是怎麽來到她身邊的，只覺得這一切場景都似曾相識……就仿佛夢境重演，只不過——欄杆變成了樓梯。

電話鈴聲停了，似乎被人接起。

傅宗羨像是被抽走了靈魂，雙唇止不住地顫抖，一雙眼睛歃血通紅。

山河俱裂……

一切仿佛都在那一瞬崩塌……

眼睜睜看着對面那雙雪白的腿間淌出一汩鮮紅的血，在地板上，一寸一寸，蔓延開來，是那麽的刺眼……

就好像有人拿了把尖銳無比的刀，在他的心尖上，一刀接一刀，千刀萬剮。

電話那端，生硬的女聲字字句句清晰響起在耳邊:“您好，是曲照小姐嗎？跟您确認一下，您預約的無痛人流手術是在今天上午的10點鐘……”

猛的挂斷，他沒有聽完。

無法再繼續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