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為什麽他不信

曲照不知道隔壁那對兄妹是有什麽大不了的恩怨，躺在床上，她聽他們吵了将近一個上午。那暴怒的聲音，單薄的牆根本隔不住。

“你一定要去嗎？那我怎麽辦？！”是陳朝顏的聲音。

“你別管這些，好好養病。”陳嘉峪語氣平淡。

“萬一你也像他們一樣出了事，怎麽辦？”

“朝顏！”那邊傳來陳嘉峪一聲暴喝，“目前只是失聯，注意你的措辭！”

曲照難以想象那麽溫柔的男人生起氣來是什麽模樣。

“我的措辭怎麽了？你還要繼續自欺欺人嗎？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個月，是一年！一年！他們失蹤一年了！那裏不是煙雨江南，也沒有平川曠野！那是雪山！雪山！哥……你還不願接受事實嗎？”

忽如其來的安靜。

過了好久，那頭才重新響起陳嘉峪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做了決定:“到時候我去那邊，你就去你觐渠哥哥那裏，在那裏要聽話。”

“我不！”

……

曲照頭疼地揉眉心。

小冉估計也是不堪其擾:“曲小姐……要不要去隔壁說一下？”

“算了。”曲照搖頭。雖然是不和諧的聲音，可多少比萬籁俱寂、冷冷清清要好。

才說完，門口傳來敲門聲。

二人對視，皆一愣。

小冉去開門。

拉開門，門口赫然站着的，可不就是方才在隔壁驚天動地吵着架的女主人公？

小冉回頭看曲照。

曲照望着那單薄的身影，不知就裏。

“我可以進來嗎？”那蒼白的小臉透着倔強，問曲照。

曲照還沒反應過來，門口看守的人一聽她想進來，擡起手就擋在了她身前。

曲照朝小冉遞去一個眼神。

有些突然，小冉的嘴張了張，但還是立馬轉頭對看守的人說:“讓她進來吧，小孩子而已，正好有個人陪曲小姐說說話。”

那二人猶豫了會兒，似是在權衡利弊。

最終，還是放陳朝顏進來了。

看着那兩條極瘦的腿定格在床邊。曲照擡眼，目光落在那秀氣的小臉上，那上面有輕微的淚痕。

“你哥哥呢？”一出口，她就後悔了。瞧這張嘴，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她不是才聽完他們吵架？

女孩垂眸，癟了癟泛白的唇：“他走了。”

“就你一個人了？”

“反正他也不想管我！”甕聲甕氣。

“都吵那麽久了，還生氣呢？”曲照抽了些濕巾遞給她，安慰道，“他怎麽會不想管你，你是他的妹妹。哥哥也許有別的事情要忙，快把臉上的眼淚擦擦，這淚痕看着，不知道還以為是長江幹了呢。”

滿意地看到那張小臉上露出了忍俊不禁的表情，曲照彎眸。

到底是小孩，稍稍一逗煩惱立刻煙消雲散。

“我們的聲音很大嗎？”邊擦臉，陳朝顏邊問。

“可能是這層樓的人脾氣好。”

“姐姐你說話可真逗。”

“坐吧。”曲照笑，“怎麽總在醫院碰到你？哪裏不舒服嗎？”

從先前她說的話可以得知，之前在醫院碰到霍觐渠和她，就是霍觐渠在領她看病。聽她的意思，進醫院好像是家常便飯。

“心髒病。”陳朝顏說。将手裏的濕巾丢進垃圾簍，到坐下，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就仿佛在說感冒、發燒那麽簡單。

曲照嗅到一絲不尋常，問:“你多大？”

“十五。”

“十五？”

“嗯。”

曲照又掃了眼那蒼白的面色，心情忽然有些複雜。

“姐姐你呢？”

“什麽？”

“你為什麽也總在醫院？”

曲照還以為她問的是年齡。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麽說，最後幹脆道:“姐姐身體裏長了東西。”

“啊？”小姑娘顯然被這個回答吓到了，“不要緊吧？”

“沒……沒事……已經取出來了……”曲照有些不自然。

“哦……”小姑娘嘟了嘟嘴，“那看來我們還真是挺有緣分。”

看着那張蒼白，表情卻無比靈動的小臉，曲照笑了。

“你真的……逼死了別人的未婚妻嗎？”陳朝顏突然問。

曲照驟然一愣。

半天，僵住的表情才稍微有了點松動，聲音卻是發顫的:“我說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嗎？”

“嗯，我信。”

曲照再次愣住，這顯然是意料之外的回答。她問:“為什麽？”

“因為觐渠哥哥說了，相由心生。”陳朝顏說，“我的爸爸媽媽一直只喜歡哥哥不喜歡我，哪怕我比哥哥小了足足十五歲，可他們還是偏愛哥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是不是因為我是壞小孩，所以他們不喜歡我。但後來，我這麽問觐渠哥哥，觐渠哥哥說——我們朝顏這麽漂亮，才不是壞小孩。”

她說到這裏笑了，清澈的雙眸閃着光，卷長的睫毛輕輕地抖動，在眸底沉下一片暗影:“我讓他不要哄我。可他說，他才不是哄我，因為——相由心生。”

她看向曲照:“所以姐姐你也是。我覺得你好漂亮，我想，壞人是長不出你這張漂亮的臉蛋的。”

聽她說父母偏心，曲照還揪心着，再聽到後面，她不禁啞然失笑:“你的觐渠哥哥對你可真好。”由衷的感嘆。

沒想到，這個霍觐渠還挺會哄小孩。

可笑過之後，她的心底沒來由漫起一股悲傷——

小冉說，她是好人。現如今，對面的這個小姑娘也覺得她不是壞人。

可為什麽？

為什麽她們都信她，而他卻不信？

“話說回來，姐姐你和觐渠哥哥很熟嗎？”陳朝顏問。

曲照回過神，想了想:“不熟吧。”可以說是毫不相幹。

“可上次，觐渠哥哥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是和你不熟啊……”當時是個人都能看得出，觐渠哥哥的情緒是激動的。她都鮮少見到過那個樣子的觐渠哥哥。

“是啊，為什麽呢？”這不正是曲照心中的不解嗎？

和小姑娘有一茬沒一茬聊了老半天，天色漸晚，曲照要留她吃飯，小姑娘這才反應過來時間不早了。謝絕曲照的好意，念念不舍回了自己的病房。

曲照以為，這只是平淡乏味的住院生活裏意外出現的一絲新奇明豔。來得突然，也轉瞬即逝。

卻不料，翌日一早，那個清癯卻利落幹淨的身影，再一次出現在她的視線裏。

這回都沒給門口看守的那二位攔人的機會，陳朝顏刷拉一下就把門給擰開了

“嗨——早，姐姐！”俏麗的臉龐在不遠處跟曲照打着招呼。

那副下一秒就要進來的樣子直接把門口的二位給整不會了——攔也不妥，女孩靠得太近；不攔也不是，到底記得自己為什麽站在這裏。

“兩位哥哥，”陳朝顏沖他們綻出一個含糖量極高的笑容，甜甜地說，“我來找姐姐玩兒。等下你們要是看到我哥哥，跟他通個氣，就說我在這兒哈，你們昨天見過他的，就那個臉跟我長得很像，但半分都沒有我可愛的男的。謝謝你們。”

說完不給人反應的機會，飛速從二人中間的縫隙擠了進來。

曲照看到那二人中，尚年輕的那個小夥子臉瞬間就紅了。

曲照沒忍住笑了。

她忽地就想起，是誰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又是誰說撒嬌女人最好命？說得真好。恐怕今天就是傅宗羨站在這裏，也拿這丫頭沒轍。她突然就明白過來，怎麽陳嘉峪好像有點搞不定這個妹妹了。

“早。”她的目光撫過女孩貼着臉頰的短發，明眸微彎。

其實她剛才還在回憶昨天再遇她的哥哥，以及她們昨天在一起說話的時候，覺得是那麽的不真實，卻又真切感受到了陳嘉峪的溫文爾雅，和這姑娘與她聊天時表現出來的明媚和憂傷。就好像在她平靜如水的昨日丢了顆小石子，激起圈圈波紋。

現在這丫頭突然出現，她有些驚，也有些喜。

“姐姐我沒有打擾到你吧？”陳朝顏自顧自在沙發上坐下。

曲照笑:“你這不都進來了嗎？”聽她從昨天開始就一聲接一聲“姐姐”地叫，曲照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姐姐……

“姐姐，你是什麽不得了的官，還是什麽了不得的富翁啊？怎麽住院還有保镖保護着。”陳朝顏終于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不然怎麽解釋？她一個小孩沒有大人時刻陪着，哥哥都沒給她安排一兩個保镖，曲照姐姐是個大人，況且還有另一個姐姐時刻照顧着她。這樣了還要保镖，除了不得了的官和了不得的富翁，她的小腦袋瓜實在想不出別的原因。

可這麽一想吧，她又越發地納悶——現在成功人士都這麽年輕了嗎？

還這麽漂亮……

她想了想自己，感到有些郁悶。

曲照被她問得一愣，覺得這丫頭好像總是語出驚人。

“你覺得呢？”她問。

“我覺得吧……”陳朝顏頓了頓，若有所思，“你是第二個。”

“何以見得？”

“因為你看起來年紀實在不大，頂多二十五，但我估計是沒有的。這麽年輕當官能做到什麽不得了的位置？怎麽可能住在這裏？錢燒得慌還是不怕舉報啊？”

看不出來小小年紀還門兒清。曲照笑了笑，不承認，但也不否認。

小姑娘終究是小姑娘，不知道除了不得了的官和了不得的富翁能住在這裏外，還有人也可以。比如:他們的情人。雖然她于傅宗羨，算不上是情人。

可她還是有些納悶，她分明聽陳朝顏說過刷到過她的新聞，還有昨天小姑娘也分明問了她，是不是逼死了別人的未婚妻……她以為她多少會和網上那些網友一樣，把她和不堪捆綁在一起，想入非非。畢竟，她和傅宗羨的關系在網上被大家當成是世界未解之謎一樣大膽露骨地研究、猜測、瘋傳。

只要是個人，哪怕只是看一眼，想不被帶進去都難。

小姑娘怎麽就不往大家認定的方向去猜呢？猜她是因為傅宗羨才住在這裏的？

看，多麽單純。

就像是一張絕世獨存的純白的紙，沒有絲毫的龌龊。

可她曲照，到底是辜負了這份單純。

她不是什麽不得了的官，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富翁，甚至連網上盛傳的傅宗羨和她是包養關系都算不上。

她對于傅宗羨來說，只是一個妓女。

僅此而已。

且，門口的那二人，才不是在保護她，而是在看守她。

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曲照開始分散陳朝顏的注意力:“對了，你昨天為什麽和你哥哥生那麽大的氣啊？”她想起昨天聽他們吵得不可開交，什麽失聯，什麽雪山，她聽得雲山霧罩。

還有小丫頭把那個護工趕出去的時候，她好像隐約聽到她是在說:“讓他留着精力，全心全意去找他那最愛的好爸媽吧！”

又聯系起昨日她說過的，爸爸媽媽偏愛哥哥，不喜歡她。

直覺告訴曲照，兄妹倆的矛盾，原因在父母。

像是沒想到她會問這件事，陳朝顏有點意外，但也只是一小會兒，她很坦然:“因為他要去找我的父母。”

“找你的父母？”

“嗯。”她點頭，“我的父母登雪山失聯了，在有“西藏衆山之父”之稱的南迦巴瓦峰。昨天，是他們失聯整整一年的日子。”

曲照忽然覺得，她也許不該問的。

陳朝顏卻沒打算遮遮掩掩，一五一十道:“昨天我說過，我的父母偏愛哥哥，不喜歡我。從我記事起，他們就總愛拿我和哥哥比，不管做得好與不好，他們總能把哥哥搬出來說事。作文競賽拿了市一等獎，他們說，那是哥哥拿了不拿的，哥哥最低拿的都是省一等獎……老師在家長會上跟他們談了一些關于我的學習問題，回來後，他們指着我的鼻子大罵，說我連我哥哥的一條腿都抵不上……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和謾罵，使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質疑我自己……我真的……連哥哥的一條腿都抵不上嗎？”

她看着曲照。良晌，忽地低頭，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所以我恨他們，我……也讨厭哥哥。”

曲照再也坐不住，下床，去到她身前:“可昨天在走廊裏，我并沒有覺得你讨厭你哥哥。”

女孩低着頭，不作聲。

“你不想哥哥去找他們。”陳述的語氣。曲照坐到女孩的身旁，拉過她的手放進自己的懷裏，“并不是因為你恨他們，而是因為你擔心哥哥。對不對？”

她看到有液體滴在淡色的病號服的褲子上，瞬間，顏色變深。她說:“姐姐也知道，那是很危險的事情，如果可以，姐姐也不希望你哥哥犯險。但是，”她頓了頓，将手中的那只手握得更緊了些，“我能理解你的哥哥，因為，那是他的爸爸媽媽。”

“他們最好死了！”陳朝顏猛的抽回手，大聲叫道，“我永遠都不想……”

曲照立刻就捂住了她的嘴巴:“朝顏！他們是有錯，你也可以不原諒他們，但是！這樣的話就不要再說了！”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門被人從外推開，短暫的沉穩的腳步聲，很快，一個高大的身軀定在她們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