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媽媽

齊弩良走到窗戶邊,便看到樓前的空地上,蔣彧倒騰着腿兒一路飛跑。沒兩分鐘就跑出了小區,消失在小巷裏。

不知道小孩要去哪裏,但他能獨自在這片呆上兩年,自然有他的去處,齊弩良倒不是很擔心。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屋子,實在不是人住的地兒,便虛掩上門, 先去找交水電費的地方。

出了樓,迎面走來一個年輕女人。她裹一身花棉衣,趿一雙毛絨拖鞋,右手夾煙,左手拎一袋早點,看起來像是這小區的居民。

齊弩良走上去:“不好意思,打擾一下,你知道這小區的水電費怎麽交?”

女人睜着還有些惺忪的眼睛,上下打量男人幾眼。和她那濃眉大眼的甜姐兒長相不同,張嘴就是一把粗粝滄桑的煙嗓:“才搬來的?”

齊弩良想了想,好像也差不多,便點點頭。

女人給他一通指點,出這大門,左拐,直走到第二個路口,右拐……猩紅的指甲晃花了齊弩良的眼。

但指點一陣,先把她自個兒繞迷糊了:“那地方不好找,我帶你去。”

“會不會太麻煩你?”

“沒事,不遠,就是不好找。”

既然人都這麽說了,齊弩良只好道聲謝,便跟着走了。

“我叫榮八妹,你哪單元的?”

齊弩良想起門洞處幾個斑駁的字:“三單元。”

“哦,那挨着,我四單元的。你叫什麽?”

“齊弩良……整齊的‘齊’,弓弩的‘弩’,優良的‘良’。”

“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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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外甥……就是蔣彧。”他猜這兒的居民應該都認識蔣彧。

果然,一聽名字,榮八妹斜了他一眼,詫異道:“蔣彧是你外甥?”

“嗯,姚慧蘭是我姐。你跟她熟嗎?”

“姚慧蘭啊……”榮八妹沉吟片刻,“不很熟。”

見她不欲多說,齊弩良也沒再問。

七拐八拐,他們走到背街的一排民房前,榮八妹指着蹲在門口喝豆腐腦的男人:“有人交水電費。”又對齊弩良說,“他會帶你交。”

榮八妹走了,代收水電費的男人回屋收了抄表的家什,便跟着齊弩良走。

“我們都是一月抄一回表,先用後收,咋,停水還是停電了?”

齊弩良給男人遞上煙:“都停了,蔣彧家。”

男人吸了口煙:“……也不是欺負他一個小孩,他早用超過了,我們也是替人打工,收不上來要自己貼。”

齊弩良點點頭,表示他理解。

男人抽了兩口煙,看着齊弩良眼珠子轉了轉:“你覺得榮八妹怎麽樣?”

“……”

“挺漂亮的吧……”男人吐出煙霧又順勢舔了舔下嘴唇,嘿嘿笑了兩聲,“她帶你過來的?說不定對你有意思。”

“……”齊弩良更一頭霧水了。

男人吐了口唾沫:“不過可惜了,這女的當婆娘可要不得。”

齊弩良根本聽不懂他的話,也就一直沒搭茬。

待人把水電重新抄了,繳清了以往的欠款,那人回去沒過多久,屋裏的水電都來了。

屋裏唯一的電器就是幾只燈泡,其中也壞了一半,齊弩良又去買了幾只燈泡換上。

等到中午還不見蔣彧人影,齊弩良就自個在樓下小餐館裏吃了一頓。吃過飯,又去買了一些清掃工具拿上樓。

房子很髒,卻因為什麽都沒有,打掃起來很容易,只在衛生間花了最多時間。

衛生間角落放了一個破漆桶,大概是停水後,小孩裝水沖廁所的。但四樓的樓梯房,不大點的孩子要從別處拎水上來也困難。

最後只剩下蔣彧住的那間房。齊弩良站在門口想了想,還是伸手推開了。

這屋的東西稍微多點,有張床,一張書桌,和一個缺了門的衣櫃。床上的墊子中間的彈簧全塌了,面上堆着一床髒得看不出底色的棉絮。齊弩良伸手捏了捏,那棉絮跟發死的面餅一樣又冷又硬。這麽冷的天,難怪孩子長了一臉一手的凍瘡。

齊弩良心裏有些難受,要是姚慧蘭知道她兒子在世上受這樣的苦,她該多難過。一想到她也已經不在了,齊弩良更難受了。

他把床墊和那棉絮一塊兒搬下樓去扔掉。日化廠這邊沒有店,他一路問到洪城,在家具城重新買了床墊,沙發墊和一些鋪的蓋的。

等他把這些東西拉回來鋪好,天已經漸漸暗下來。他坐在客廳鋪着新墊子的沙發上抽煙,等着蔣彧回來。

孩子剛出門時他覺得沒什麽可擔心的,但一整天沒見着人影,馬上天就黑了,人還沒回,又有些焦急。抽完最後一口煙,齊弩良等不下去了,他得去找找。

一拉開門,正好地,就對上了蔣彧的臉。

小孩氣喘籲籲,紅臉膛冒着熱氣,汗水濕透了發根,狠彎着背脊,瘦小的身軀背着龜殼一樣的舊墊子,脖子上還挂着一串空飲料瓶。

蔣彧平日隐忍克制,不敢随意挑釁比自己高大年長的人。但此時一見齊弩良,他忍不住氣憤地問:“為什麽扔我的東西……”

話未落音,蔣彧便從門口瞥見屋子裏亮堂堂的。他仰起頭,遮住眼睛的發簾滑到兩邊,他被這明亮的光亮刺了下眼睛,恍惚一瞬,想起了媽媽還在的時候。

“這個睡不了人了,給你買了新的。”齊弩良說着,把蔣彧背上的墊子掀到一邊,拉着他的胳膊,往屋裏走。

蔣彧有些發懵,等站在他房門前,果真床上有新的床墊和被褥。被面黃底白花,還有棕色的小熊圖案。

蔣彧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覺得像是在做夢。他彎曲手指,用指甲掐了掐手心,不疼,果真是在做夢麽?

男人把手掌按在他頭頂,是暖和的。

“走,去吃點東西,你想吃什麽?”

聽見吃東西,蔣彧立馬咽了咽口水,回頭看了男人一眼,肯定了這不是夢。夢裏他都會大魚大肉吃個飽,只有在這現實裏,他才會像現在這樣餓。

今天“收成”不好,早上那點豆漿油條也不夠墊肚的,靠前一天剩下的錢,早上出去又吃一頓後,就再也沒吃過東西了。撿的瓶子拿回來太晚,收廢品的也收了攤,沒能換成錢,還以為今晚又只有挨餓的份兒。

他把脖子上的瓶子摘下來放到床底,又試圖床墊拖回屋裏。裏邊的彈簧是鐵的,拆出來可以賣錢。

齊弩良上前搭了把手,本來把人小孩的東西扔掉是他不對。這墊子少說也有二三十斤,這孩子是怎麽拖着把它給扛上來的。

昏暗的路燈下,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小巷裏。入夜後,外邊的溫度已經到了零下,很冷。小巷裏充滿了飯食的香味兒,那種家常的飯菜香氣像是被冰涼的空氣給凍住了,走一段就是一種新的味道,誰家吃的什麽都能辨出來。

嗅到這味道,蔣彧更餓得慌,加快了步子。

他熟門熟路領着齊弩良去了鄧老頭的牛肉面館。站在門口處時,他擡頭望了男人一眼,似乎是在争求他的同意。

齊弩良點了點頭。

撥開油膩膩的厚門簾,牛肉的香味兒和潮熱的霧氣織成一張濕漉漉的毛巾,一齊蓋在蔣彧臉上,他狠吸一口,他喜歡這個味道。

老板娘叫着他的名字,就要趕他走,但在看見他身後的男人時,突然住了嘴。

齊弩良問:“你吃什麽?”

小孩沒說話,但看着旁邊客人碗裏紅油閃閃的牛肉不挪眼,只顧吞口水。齊弩良便朝窗口要了兩碗牛肉面。

不多會兒面上來,老板娘放在蔣彧跟前時,重重一擱,面裏的湯撒出來了些。蔣彧壓根顧不上別人的臉色和态度,捉了筷子,攪着面條,仔細翻找。

齊弩良幾下拌好了面,看蔣彧還在翻,以為他不會拌面:“要不要我給你拌?”

蔣彧搖頭。

看他舉止奇怪,又想起早上吃油條時,他也是分開了仔細找,齊弩良問:“你在找什麽?”

蔣彧還是搖頭,跟着就一夾挑起小半碗面條,只顧往嘴裏塞,埋頭大吃起來。

很好吃,太好吃了,他已經好久沒有吃到這牛肉面了。雖然肉有點少,面條也不夠,但能吃上這麽一頓,就是天大的幸福。

至于剛剛齊弩良的問題,他是在找食物裏有沒有加其他“料”。

流浪這麽些日子,蔣彧學會了不少東西,“天底下很少有無緣無故的好,卻有很多無緣無故的壞”便是其中之一。

他吃過加了石子的炒飯,藏了釘子的蛋糕,夾了刀片的面包,塗了狗屎的餅幹和摻了尿液的飲料。磕掉過一顆松動的大牙,劃出了滿嘴血,因為嗅着是臭的,沒有吃那餅幹,沒讓別人看上好戲,而被甩了一耳光。

媽媽說的不要吃陌生人的東西是對的。

可他實在太餓了。

炒飯把石子挑出來還能吃,加了“料”的蛋糕和面包也是,只要他小心一點。

他相信鄧老頭不會給他吃那些東西,但面條是老板娘端出來的,老板娘很讨厭他。

齊弩良剛吃了兩口,擡頭便見蔣彧面前的碗空了,連湯都不剩,而後又直勾勾盯着他的碗。

齊弩良心裏苦笑,把蔣彧的碗拖過來,從自己碗裏分了一大半面條給他,把剩下的幾塊牛肉也全撥給了他,把碗給蔣彧推回去。

蔣彧的目光終于從食物上移開,只是瞪着一雙大眼望着他,眼裏全是茫然和不解。

“吃吧。”

這兩字像是一聲號令,得令的男孩又捧着碗,風卷殘雲把食物全扒進嘴裏,根本不顧齊弩良讓他慢慢吃,別噎着的話。

回去路上仍是兩人一前一後,齊弩良吸着煙來填補他吃了個半飽的肚子。只是沒想到孩子個不大卻能吃這麽多,看來下回要給他要個大碗才夠了。

晚上齊弩良仍然睡沙發,他給自己買了幾塊新墊子,這下舒服了許多。還買了一床被子,也不至于像前一晚那樣睡到半夜冷得睡不着。

而蔣彧在他自己的房間裏,關上門卻有些不敢上床。他太髒了,而這嶄新的床墊和棉被都松軟又幹淨。同時他又很開心,把臉埋在小熊被面上狠狠吸着上面嶄新的味道。

最後他從衣櫃裏換上自己“最幹淨”的衣服,才小心翼翼躺進了被窩裏。

很軟、很暖和、很舒服,像和媽媽睡在一起那時候。

冬天怕他踢被子着涼,媽媽總會和他一起睡。讓他把身側的被邊壓在身下,把所有漏風的縫隙都卷起來,把他的冰涼的腳夾在小腿中間暖着。

每晚睡覺前,他都要想一會兒媽媽才睡着,而今晚特別想。

媽媽也會吃飯時給他夾菜,把好吃的先給他吃,緊着他吃夠,只說自己不餓、不喜歡。

蔣彧把整個人都縮進被窩裏,縮成一團,今晚蓋着厚實溫暖的被子,明明沒那麽冷,他卻忍不住抱着自己的膝蓋。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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