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遲到的眼淚
後廚打雜可不是什麽輕松活計。
上午一來,就要負責接貨,米面油,肉菜蛋……都得齊弩良負責搬進倉庫和廚房,年輕人的一身肌肉力氣,全有了用處。
跟着就是淘米洗菜,上鍋蒸飯。中午第一輪用餐高峰,菜不夠了幫忙切菜,碗沒有了幫忙洗碗。下午沒什麽人,大家都在歇氣,抽煙的抽煙,打牌的打牌,他還要收拾後廚。晚上用餐高峰又是一輪腳不沾地的忙碌,直到下班。
帶着一身油污味道回家時,蔣彧早就睡了。他總是推開門縫看一眼,确保孩子在床上,便趕緊去燒水洗澡,然後躺在沙發上,眨眼就睡了過去。
到底是人年輕,一天下來累得腿肚子發酸,只要睡上一覺,第二天又是精神抖擻。
早上起來他便把孩子一天的飯都燒好,沒錢再給蔣彧天天在外頭吃。知道小孩有多少吃多少,齊弩良弄了兩個飯盒,給他限制了食量。到了飯點,孩子自己開火熱熱就能吃,又經濟又健康。
餐館裏主廚的薪資有四五千。新來的墩子是個剛二十的小年輕,但人是正經學過的,那食材到他手上,是切得又快又漂亮。連前堂那幾個三十來歲的服務員,光是端盤子上菜,一月都有一千八。唯獨後廚一個洗碗的大娘和齊弩良工資一樣,是一千二墊底。
齊弩良沒什麽怨言,他就和這大娘一樣,沒有手藝傍身,洗碗打雜這種活兒,就是他不幹,也有的是人幹。
他聽餐館老板的,試圖讓掌勺師傅教教他怎麽炒菜。姓程的一句“走都不會就想跑,先學會怎麽切菜”就把他打發了。他去問新來的小丁,這小崽子跟他說沒什麽技巧,就是多練。指着明天要用的一筐土豆,讓他先練習切土豆絲。
要關門了,沒什麽人。服務員趙姐把隔簾挂起,靠在出菜的窗口邊,告訴齊弩良:“別聽那小子的,他是讓你幹他的活兒呢。”
“姐姐,你這話就不對,他想學,光說不練,看能看會啊。我說得對吧,老程?”
程師傅四十多歲,頭禿成了地中海,那不着根須的腦門就跟他燒油的鍋一樣锃亮的。他也滿嘴油腔滑調跟着小丁喊“姐姐”:“我說你們這些姐姐啊,咋盡幫着齊弩良一個人說話。咱後廚三個爺們,能不能一碗水給端平咯?”
“我呸……小齊老實,就被你們欺負,大家都看不過眼。”
程禿頭促狹地看着女人笑,話卻是對着齊弩良說:“姐姐們對你這麽好,記得要好好感謝人家,有空上門幫人搬個米袋子、扛個煤氣罐啥的,知不知道。”
這些女人都早已經結婚生子,并沒有什麽矜持,反附和道:“就是,小齊什麽時候來我家做客,姐燒豬蹄兒給你吃。”
“燒什麽豬蹄兒,咱冰櫃裏有的是牛鞭,讓老板便宜賣你兩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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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幫人講起褲裆那點笑話嘻嘻哈哈。
但笑話的主角從不參與,只默默地幹自己的活兒。他的活兒幹完了,便把裝土豆的框端過來,“剁剁剁”切絲。
好事的女人瞅着齊弩良:“小齊啊,談女朋友沒?沒有我給你介紹一個。”
“不用。”
“幹啥不用啊?你這不正是談朋友的年紀。”
姓程的笑話他:“就他那點工資,還不夠抽煙的,談得起女朋友?”
“嘿,程禿子你不知道有些男的談朋友結婚,不僅不花錢,姑娘還倒貼。還真別說,我家小區就有女的貼房貼錢。當然啦,你這種禿瓢肯定輪不上。”
禿瓢被戳到了痛楚,輕嗤一聲:“小白臉軟飯男,誰愛當誰當去。”
“能當上就算本事咯。小齊啊,你要是願意做上門女婿,縣長的閨女我都給你說上,你信不信?”
齊弩良還是那副樣子,以沉默拒絕。
他從沒動過要處對象結婚的心思,他這輩子唯一想娶的女人已經死了,他現在的唯一使命就是把女人的孩子好好養大。其他的,他不感興趣,也顧不上。
餐館一直開到大年二十九,老板才說三十和初一關門兩天,也給所有人放假回家過年。
緊張工作了大半月,第一回 放假,然而假期還沒開始,齊弩良就病倒了。
不知道是一直緊繃的神經和身體突然放松,還是白天在熱浪滾滾的後廚和冷冰冰的倉庫裏交替進出,沒有及時增減衣服而着了涼。總之,二十九那天白天,他就覺得不太對勁,下午回到家裏就快要支撐不住,渾身酸痛,頭暈腦脹,發起了燒。
他拿着老板發的新年紅包,原本打算買點好菜做頓好的,這下也不行了,只給錢讓蔣彧出去随便吃點。
蔣彧也沒有出去吃,他學會了用電飯鍋煮飯,就把中午剩下的米飯煮成了粥,拆了兩包鹹菜,把飯菜端到齊弩良沙發邊上,自己埋頭呼哧呼哧大吃起來。
齊弩良沒什麽食欲,強撐着吃了一點。随後又縮回沙發上,裹緊被子,但無論怎麽裹,他都覺得冷。
“我去給你買點感冒藥吧。”
齊弩良啞着嗓子:“不用,過兩天自己就好了。”
蔣彧沒再勸,只又說:“去我床上睡吧,冷就把兩床被子疊一起蓋。”
這回齊弩良沒拒絕,抱着被子去了蔣彧床上。兩床棉被一蓋,果然沒那麽冷了。睡了這麽久的沙發,還是席夢思舒服,柔軟平整,胳膊腿兒也能随意伸展開。
他不願意顯出自己舒服的樣子,反問道:“你床上沒跳蚤吧。”
“……沒有。”
“看來上回那個藥還挺有效。”
“以前也沒有。”蔣彧擰來濕毛巾給他擦臉,“我看你還是适合回沙發去睡。”
齊弩良笑起來,笑得有點壞。那張笑臉被蔣彧展開的濕毛巾一把蓋住,跟着囫囵擦了一遍。
“擦臉還擦挺好,是個會伺候人的。”齊弩良掀開被子,“身上也給擦擦。”
蔣彧重新擰了個毛巾給他:“你自己擦。”
“後背夠不到。”
蔣彧只好不耐煩又麻利地把男人的後背擦了一通,看到後背上有幾塊深深淺淺的疤。
皮膚上的汗漬被熱毛巾抹去,人也舒服了點。不得不說,蔣彧的确會擦背,還知道重點關注腋下、後腰那些積汗的地方。
齊弩良翻過身,重新蓋好被子,看蔣彧蹲在地上搓毛巾,覺得他們之間有點不一樣了。除了搭夥過日子——他給蔣彧飯吃,蔣彧的房子借給他住,床借給他睡。這不長的日子裏,他們還有了一點朝夕相處出來的親近。想到這,齊弩良又忍不住逗他。
“你是不是在澡堂子裏學過,手法咋這麽熟練?”
蔣彧頭也沒擡:“媽媽去世前只能躺床上,我每天都給她擦身。”
果然,齊弩良不說話了。
蔣彧站起來,瞥了他一眼,把臉盆端了出去。
其實他不太明白男人那副樣子。一說到他媽媽,男人就會瞬間失去所有表情,連目光都變得黯淡,好似被巨大的、不可抵禦的悲傷給團團裹住。
對于他媽媽的去世,齊弩良似乎比自己更加難過。
不僅如此,齊弩良住進來後,另一個房間的門總是關着,好幾次蔣彧進去都發現母親的遺照被倒扣在她的梳妝臺上。
可是人已經死了,無論怎麽難過悲傷,她也再不會回來。
逝去的生命會變成水、泥土、空氣、陽光……變成活着的生命所需要的一切,但它不再回來了。
這是他小時候養的一只小狗死掉時,媽媽告訴他的。小狗沒有回來,媽媽也不會回來。
收拾好臉盆,蔣彧也脫了外衣爬上床的另一側。很久沒有和人睡一張床,他覺得別扭,只靠着床沿側躺着,和男人中間隔着距離。
關了燈,黑暗籠罩,他能聽見齊弩良因為呼吸不暢而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一陣,他聽齊弩良問:“媽媽去世了,你想她嗎?”
“想吧……但想也沒用。”
“我也很想她。”過了一陣,齊弩良又問,“你還難過不?”
“還好……她叫我不要難過。”頓了頓,蔣彧又說,“她說只準哭一次,後面就不要哭了。”
蔣彧聽到齊弩良苦笑了一聲,那聲音裏帶了哽咽:“像是她會說的話。”
他呼吸的聲音越加粗重起來,悲涼的,如同曠野的風聲。
蔣彧不知道齊弩良為什麽這麽傷心,但仍試圖安慰他:“她肯定也讓你不要哭。”
“我只是感冒堵了鼻子。”他說話的聲音又粗又沙。
“嗯。……感冒很快就會好的,我也感冒過……”
齊弩良突然把蔣彧一把抓過來,把臉埋在他孱弱的肩頭。
聽到姚慧蘭的死訊時,齊弩良已經入獄六年。六年不曾見到一個人,對于她的一切都會失去實感,包括她的死亡。他不覺得姚慧蘭已經死了,她還活着,在某個他去不了的地方,就像他在裏頭,她在外頭,她進不去,他出不來。
而現在他出來了,找到了她的孩子,住進她生前居住的地方。抽象的死亡變成了一個具體的事實,活生生擺在他眼前。盡管他抗拒,卻也不容他不接受。
一場遲到幾年的眼淚,終于這時候流了出來。
作者有話說:
今晚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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