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嶄新

齊弩良印象裏的姚慧蘭,除了她在姚家還是少女的模樣,就是她這遺像上的樣子。至于她嫁人後的模樣,齊弩良一點也記不得了。

洪城離得不遠,那時她也常回娘家,每次回來都會來找齊弩良,給他帶些吃的穿的,和他說話。為此她還經常被她爸罵,說她胳膊肘往外拐,對外人比對她親弟好。

但那時她穿什麽衣服,是什麽發型,說了些什麽,齊弩良都記不太清了。唯一記得的就是她飛快鼓起的肚皮,以及肚子癟下去後,懷裏多出來的那個小人。

奇怪的是,齊弩良對蔣彧小時候的印象卻十分深刻。

還在襁褓裏時,孩子就是一張白生生的小臉和一雙靈動的眼睛,密集的長睫毛常常讓人誤以為他是個小妮子。

那時他抱過他,從姚慧蘭懷裏接過來,小心翼翼的,像抱着一灘碎雪,好像稍不注意,懷裏的小人兒就會散架。

他抱着他時,呼吸都屏住了,沒什麽憐愛,只覺得手足無措,還有些微的恐懼。很快他就還給了姚慧蘭。

後來蔣彧飛快長大。從只能抱着到下地能跑能跳,從只會哇哇大哭到會完整地說一句話。從齊弩良無措地抱着的那一灘軟肉,長成了能抱着齊弩良的腿嗲聲嗲氣地叫小舅舅孩童。

唯一不變的還是那張白生生的臉和睫毛漆黑的眼睛。

“蔣彧?”

公交車上,齊弩良喊了他一聲。剛剛去給他媽媽上完墳,不知道此時這孩子心裏是不是和他一樣堵得慌。

男孩轉過頭。

他臉上的凍瘡好了,凍傷的紅皮膚也變得光滑白皙起來。還是那張白生生的臉,和跟他母親一樣漂亮的眼睛。此時,那眼神清澈平靜,并沒有特別低落難過。齊弩良想多了。

蔣彧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說話,反問:“怎麽?”

齊弩良撓了撓額頭,想起還沒跟蔣彧商量的事情,試探問道:“你……想不想去上學?你看你這樣的小孩都在上學,你也不能撿一輩子垃圾是不是。”

齊弩良很清楚抗拒學校、不樂意去上學是種什麽心理,因為他當學生那會兒也一樣。要不是姚慧蘭又勸又罵,他連初中都上不完。所以此時勸說起蔣彧來,有些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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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日化小學問過,學校願意接收你,離開學沒幾天了……”齊弩良搓搓手,“……你去嗎?”

“去。”

沒想到蔣彧這麽爽快,反倒讓齊弩良心生疑慮:“上學是讓你去好好念書,在學校就不能逃課不學習,考試也得考出分來。”

“嗯。”蔣彧點點頭,只問了一個問題,“上學的話,我上哪兒吃飯?”

“這我也問了,學校食堂供應早上和中午兩頓飯,晚上回家吃。”

蔣彧放了心,又問:“哪天開學?”

看到孩子有些興奮和期待的眼神,齊弩良有點不确定:“過完元宵節第二天就開學……對了,你該上幾年級來着?”

母親去世後,他就沒有再繼續念書,那時他剛滿十歲,四年級上學期上了大半。

“四年級下期。”

“這開學正好是下期,過兩天我帶你去找校長問問。”

公交車晃晃悠悠,停在了離日化廠巷子口幾百米的路邊。兩人從車上下來,踩着一地的鞭炮紙,朝家走。

齊弩良還是不太放心,一把按住蔣彧的肩頭:“我之前聽說你大姑把你送進洪城的小學,你總跑。我看你也不是不樂意上學啊,為啥要跑?”

不管怎麽說,洪城小學的條件都比日化小學這邊好。況且在那邊人還給優惠,免費讓蔣彧念書,他想不通為什麽不在那邊接着念下去,而是非要跑回來撿垃圾。

“沒飯吃。”

“怎麽會沒飯吃,你不是免費生?”

想起了那段時間,蔣彧低頭,一張秀氣的小臉都快皺成了一團。

“只給免學費,吃飯要錢,我大姑不給錢。”

不止不給飯錢,其他錢也不給,不給他買校服,也不給他買輔導書和練習冊。

別人都穿校服去學校,全校學生只有他不一樣。每天早上都要被保安攔住盤問一番,每天都要重複家裏不給買校服。上課他也只有課本,習題和家庭作業沒法做。評講課上,他面前什麽都沒有,只端坐着,瞪大眼睛,茫然地盯着老師。

他成了學校裏的異類,也是笑柄。但最終讓他忍受不下去的,還是饑餓。

他的饑餓不是從流浪才開始,從他大姑接手他過後,就已經食不果腹了。反而是撿垃圾運氣好時,他還能吃頓飽的。

“你大姑不是領着給你的補貼,連飯錢都不給?”齊弩良說着有點氣憤,看來蔣彧大姑也不是個什麽好東西。

蔣彧不說話,他還記得他大姑來來回回罵他的話。

先罵父債子償,他爸欠的債該他蔣彧來還。他爺提前退休讓他爸去頂崗得了那個鐵飯碗,說好的是兒子給倆老的養老送終。結果他爸是個短命鬼,把倆老東西丢給她養,蔣彧的補貼歸她是天經地義。

連帶再辱罵一通他剛去世的母親。說他爸的死,就是他媽夥同奸夫,一塊把他爸給謀殺了。他媽就是個吃裏扒外、忘恩負義的婊子。

最後再罵蔣彧,罵他是掃把星,克死了他爸,又克死他媽,現在到她家來禍害整個蔣家,讓他自己滾……

總之一口氣得把他一家三口——活着的和死了的——全罵一道才算完。

蔣彧對很早就去世的父親并沒有什麽印象,但父親的死,媽媽和他說過,是意外。早些年,日化廠這邊也有些關于他父親死亡的流言,媽媽讓他別去聽瞎話,說那人的死主要還是怪他自己,怪不着別人。

媽媽很少提到他死去的父親,說起時,也只是稱呼“那個人”。

時間久了,那個死掉的男人已經沒人再提起。因為記憶稀薄,連蔣彧自己也很少去想他,好像他根本生來就沒有父親。

見孩子上墳沒有消沉,反而被上學的事弄得垂頭喪氣的。齊弩良攬着他的肩膀,把人勾到自己腋下,狠揉腦袋。

“放心吧,飯是一定會讓你吃飽的。你只顧好好學習,聽見沒?”

蔣彧頂着被揉亂的頭發,重重地點點頭。

三十、初一兩天假期飛快就過去了,齊弩良的感冒也飛快好了,趕在開工之前。大年初二,他就回到後廚,開始了腳不沾地的忙碌。

元宵節前,也在快要山窮水盡當口,老板終于發放了上個月的工資。齊弩良上月月中才開始幹活兒,只領到了大半個月的七百元錢。

算算光是給蔣彧交學雜費就得花掉一半,剩下的,還得對付接下來整整一個月。

好在他一天兩頓都在餐館吃,蔣彧一天兩頓在學校吃,學校食堂比外邊的小飯館更便宜。除了吃飯,兩人也沒別的花銷,湊合湊合,暫時勒緊褲腰帶吧,只要熬到下個月發工資就好了。實在不行,就和老板先預支一點。齊弩良打定了主意。

到開學前一天,齊弩良把一月兩天的假期也花掉一天,帶蔣彧去日化小學報道。

報名、簽字,去財務處繳費。

小小的財務室,人擠人,全是繳費的家長。好幾個窗口,各種學費、雜費……有家長抱怨自家小孩屁都念不進,讀一學期,一個大字不識,還花不少錢。還有家長說,有的學校都已經免除了學雜費,為什麽日化小學還收大幾百?

坐在裏邊的收費人員不緊不緩地說,是有免除義務教育階段學雜費的政策,但只有農村的學校,城鎮的還得交。不過讓他們再等等,說不定明後年就免到城鎮了。

齊弩良聽見了,但他不信。

上學不花錢,哪有這種好事。想當初姚慧蘭念書念得那麽好,他爹不讓她念下去,不就是心疼那每學期一兩百元的學費麽。而他當初明明讀不下去,就因為他是男孩,他爹怕不讓他念書被齊家宗親說閑話,硬是把他送去念完了初中。

從財務室出來,齊弩良把着蔣彧的肩頭跟他說:“你媽媽以前學習是最好的,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你得學她。”

蔣彧詫異地瞪大眼睛:“真的?”

“我騙你做什麽。要是你媽媽一直念下去,她一準能考上大學的。她真的特別聰明,書看一遍就會了。”

蔣彧從沒聽過自己母親說她小時候,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但我覺得吧,你沒能遺傳到她這個優點,你有時候傻兮兮的。所以我也不要求你考第一名,能及格就不錯啦。”

能及格,在齊弩良這學生時代常常得分個位數的人來說,已經是天大的優秀。

蔣彧有點不服氣,紅着臉,嗫嚅道:“我學習挺好的。”

“你說啥?”

“……沒什麽。”

但他已經很久沒有念書了,以前學的也差不多都快忘光了,說不定明天上學會是怎麽個樣兒。

不容他多想,跟着還要去教學樓領課本。

在教室裏,蔣彧有些不好意思,因為他比同學們個子都高。正是長個兒的時候,兩三歲的差距,還是相當直觀的。老師也把他的位置安排在了最後排。

從教室出來,又去食堂買飯菜票。

飯票三毛一張,一份米飯二兩。菜票一元一張,兩張就可以打份肉。飯票和菜票還可以在早上換饅頭包子。這是學校為了防止小孩們拿着飯錢去買零食想出來的招兒。

為了讓蔣彧放心,齊弩良一口氣買了一百元的飯菜票,滿滿一大包,全部交他手上,徹底解決他的後顧之憂。

忙活了大半天,從學校出來,齊弩良又帶蔣彧去買了書包和文具。

嶄新的書本和文具都裝進嶄新的書包裏,嶄新的書包挂上蔣彧的稚嫩瘦削的肩頭,好像也把他變成了一個嶄新的人。

作者有話說:

小蔣終于不當gai溜子了(今天的更新手滑提前發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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