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人情
齊弩良只住了三天院就不顧醫生阻攔匆匆出了院,再住下去,恐怕兩人連吃飯的錢都沒了。饒是這樣,最後出院結賬時,還補交了費用。
這回他才切身體會到什麽叫窮人住不起院,跟着不由慶幸,幸好他是工作受的傷,還有賠償。要是自己不小心受了傷,這筆醫藥費壓根不是他能承受得起的。
為了省錢,出院也只是開了點消炎止疼的藥。藥物止疼效果有限,每每到了晚上睡覺時,還是疼痛難忍。
見齊弩良左右難安的神情,蔣彧放下手裏的書,問道:“疼嗎,我給你拿止疼藥?”
齊弩良皺着眉,身體的不舒服也讓他情緒有些煩躁:“算了,吃了也沒效。”
“醫生說還是止疼針管用,我明天去醫院開幾針,叫樓下診所的醫生來給你打。”
“不用了。”
止疼針貴,沒必要花這個錢。
蔣彧有點急:“你都疼得睡不好覺了。”
“夜裏吵到你了?”齊弩良費力擡起腿,想把腿墊更高些。
蔣彧趕緊從沙發上挪來一個墊子,替他墊上:“沒有,怕你難受。”
齊弩良笑了笑:“我沒事,不要緊。”
蔣彧還想說點什麽,但看齊弩良已經閉上眼睛休息了,沒有再勸。
一周後,他身上的擦傷基本好全了,手腳的痛楚也終于減輕了些,不用再這麽輾轉難眠。但無法工作、沒有收入、身上餘下那點錢也就快見底的現實,卻比身上的不适更讓人焦躁。
趁着蔣彧去上學,齊弩良便自個慢慢挪到樓下的小賣部,給工地辦公室打電話,詢問老板回來沒有,什麽時候能夠給他報銷。
得到的消息是,老板得下個月才回得來,報銷還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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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弩良又問他的工資什麽時候發。
黃經理公事公辦地說,來之前就講好的,工地不比其他,不是月薪,沒有固定發薪時間,都是上頭來一筆錢結一次薪水。這回包工頭劉總離開這麽久,也是去跟上頭的開發商讨下一筆錢,也讓齊弩良等等。
再等下去,已經就快要沒錢吃飯了。兔子急了也咬人,齊弩良也終于耐不住火兒,對着電話那頭的黃經理一陣吼。吼一通後,黃經理改了口,說他先給劉總打電話問問,有信兒了再告訴齊弩良。
挂斷電話,他拖着不便的手腳從小賣部出來,坐在院裏的長凳上吸着煙消氣。
馬上就是新年,跟着就是農歷年,眼看這一年就快結束。
去年春節雖然窘迫,起碼他人還好,還在期望今年經濟上能夠更寬裕些,除了置辦年貨,該買的衣服,該發的壓歲錢都要補上,最好還能買一臺看春晚的電視。然而,到頭來沒錢不說,還拖着這樣一副行動不便的身體,真是倒黴透了頂。
想想這一年過得磕磕巴巴,就沒有順利的時候。齊弩良自己也不是不知道,他和社會脫節太久,沒有拿得出手的學歷和技能,關鍵是也不會做人。他這種人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總是格外坎坷一些。
一根煙抽完,剛好看到趿着拖鞋拿垃圾出來丢的榮八妹。榮八妹也看見了他,丢完垃圾便順腿兒走了過來。
“抽煙不?”
齊弩良掏出煙盒對着她。榮八妹便從煙盒裏抽了一支,在齊弩良身邊坐下。齊弩良就勢籠着火苗,替她點上,接着又給自己點上。
“借錢的事還沒和你說聲謝。”
“沒事。”榮八妹夾着煙的手揮了揮,敲了敲他的腿上的石膏,“你這腿以後能養好麽?”
“醫生說注意點,應該能恢複正常。”
“那還好,你自個好好養着。”
齊弩良撓撓頭,說起這個有點難為情:“本來以為出院就能拿到工傷賠償,但老板沒回來,經理走不了流程。我剛才打了電話,經理說老板下個月回來。這錢……我只有下個月才能還你了。”
“不着急,等你養好傷,重新找了工作再說吧。”
齊弩良看了一眼榮八妹,從這個角度看到的是她蓬松的卷發後邊的側臉,翹起的鼻頭和濃密卷翹的眼睫毛,嘴唇上邊有一個新冒出來的痘,紅豔豔的,皮膚倒是很光滑細膩。
他不知道她多少歲,開始想她有個那麽大的孩子,怎麽是三十來歲的婦人。這會兒他又覺得不對,她其實很年輕,年輕卻又一種不一樣的韻味。
想到這兒,齊弩良趕緊打住,撤回目光,狠吸了一口煙。
他沒想到榮八妹會這麽說,他們無親無故,五千塊也不是小數目,她何以對他這麽好。齊弩良不是心思多的人,想到什麽也就直說了。
“我沒想到你會願意借那麽多錢……我們之前也沒什麽交情。”
榮八妹點着煙灰:“倒也不是借給你。那天蔣彧渾身濕透,可憐兮兮站在門口,我沒法不借給他。”
說起來,這還是蔣彧頭一回來找她,向她求助。
“原來你是這種心軟的人。”齊弩良笑了笑。
“姚慧蘭當年幫我不少,這回算還了她的人情。”
榮八妹輕輕吹出一口灰霧,望着陰沉沉的天幕,想起她八年前剛來到日化廠的時候。
她當年被一個有家室的男人欺騙,16歲就未婚懷孕。被家人連罵帶打後,她母親帶她去打胎。坐在光線晦暗的小診所裏,不知道是害怕還是不舍,趁她母親去上廁所,她跑了,邊跑邊做出決定, 她要這個孩子。
她挺着肚子去威脅那個男人,找他拿了些錢。然後在日化廠找了個便宜的住處,打算躲着生孩子。
還記得那時她茫然又無助,十分害怕,也毫無經驗,更沒有想過未來會怎樣,每天都戰戰兢兢看着肚子越來越大。那段時間有多難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能夠撐下來,全憑着一口無知無畏的勇氣,還有就是姚慧蘭的幫助。
盡管所有人一眼就看出她的“不檢點”,姚慧蘭還是主動來和她說話,給她幫忙。或許所有母親對于即将成為母親的女人都帶着一種天然的親近,一種過來人的憐惜和溫柔。
生産時是姚慧蘭把她送去的醫院。生下榮小蝶後,也是姚慧蘭手把手教她如何帶孩子。可惜後來因為一個男人,她和姚慧蘭鬧翻了。榮八妹怨恨上了她,直到她去世。
“她一直是個很好的人。”
“是,所以這片很多人喜歡她,所以蔣彧這小子再怎麽不讨人喜歡,大家也願意給他一口飯吃。喜歡她的人越多,恨她的也多,哪怕她都死了,那小子也還在因為他媽媽受欺負。”
這話齊弩良聽得不是很懂,但有一句他聽懂了。
“蔣彧挺好的,也讨人喜歡。”
榮八妹意味深長看了齊弩良一眼。
“只是性格是有些怪。這也不怪他,經歷了這些,誰也不能再無憂無慮。”齊弩良掐滅煙蒂,還是想知道他不在的這幾年姚慧蘭的事,“我姐……”
他即将問出口的話,被一聲清脆的“媽媽”打斷。小女孩站在樓道口,扯長了嗓子喊。
“哎……”榮八妹吸完最後一口煙,“我閨女喊,我先回去了。”
齊弩良沒來得及打聽更多,也單腿蹦着,進了另一個單元。他暗自琢磨,榮八妹看起來也沒上班,她到底是幹啥來養活她和她女兒,還有餘錢的。
幾天後,黃經理把齊弩良的工資給他送了來。還沒上滿一個月就出了這檔子事,工資攏共也就兩千多塊錢。
齊弩良問工傷賠償的事,黃經理還是那話,劉總還沒回來,他做不了主。
“那他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黃經理攤着手,一臉無辜:“劉總好歹是個老板,承包好幾個工地,我哪兒估得準他的時間。小齊你就放心嘛,你的賠償他回來就給的,人一個資産幾千萬的大老板,能在乎你這點錢?”
“可我真的急用。”
“我知道,人一回來,我保證立馬就通知你。”
“一定記得通知我。”
“肯定的,你的工資老板一點頭,我立馬給你特殊處理,還一分不少專程給你送來了,你放心。”
齊弩良這才想起黃經理大老遠給他送工資過來,都沒請人喝杯水。他要去倒水,黃經理嫌麻煩,讓他好好休息,便走了。
跟着就是新年。齊弩良手腳都不便,只在外邊請蔣彧吃了一頓。
新年過後沒多久,寒假就來了。
蔣彧期末考得還行,英語有大幅度的提升,已經到及格線了。只是數學漲幅有限,補了半學期,也只考了四十多分。
齊弩良知道這不怪蔣彧,孩子已經很努力了。本着這種想法,他咬牙從不多的餘錢裏勻了一部分給蔣彧假期繼續補習。大不了榮八妹的錢厚着臉皮多欠些日子,但孩子的學習既然有起色就不能中斷。
眼看農歷年将近,齊弩良手已經沒了大礙,不再需要別人照顧。腿也好得差不多,該拆石膏做複查和複健了。但由于還沒拿到那筆補償金,他身上的錢也見了底,什麽都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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