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你不是狗

這是謝競年第二次坐陳朽的車。街景從眼前飛速略過,只留下大片色彩迷離的殘影。風聲呼嘯,吹得他鼓膜陣陣發痛。

謝競年攬在陳朽腰間的雙手已經冷得沒有知覺,寒氣透過衣服,沁得他剛結痂的傷口發癢。

他總想着撓一撓。僵硬的指節動了動,緊緊揪住陳朽沒拉上的皮衣拉鏈,試圖借此控制自己。

在等紅燈的間隙,陳朽說,別拽着他。

謝競年很聽話,再沒拽過他的衣服,只是把額頭輕輕貼在陳朽的後背上。

等到下車時,陳朽皮衣上那一小塊都已經被他捂熱了。

“你住這兒?”陳朽停好車,夾着頭盔打量,“我在外邊等你。”

“我不住這,”謝競年大概是得了坐摩托車後遺症,腳一沾地就開始雙腿發軟。可他更心慌陳朽問他的話,不着調的解釋張口就來,“我就是把行李箱放在這裏……”

陳朽靠着摩托車點上了一根煙,吐出的煙氣兒順着風向飄動,被燈光攏着,霧一樣迷蒙。

他神色淡漠,不置可否,很輕的催促謝競年:“去吧。”

超市裏值班的是張阿姨。她女兒和謝競年差不多大,所以總是喜歡跟他聊一些青少年感情問題。說是怕她女兒早戀,提前預習一下。

謝競年沒有感情問題。每次都是百度搜來的各種高分回答,再加上自己毫無經驗的胡編亂造搪塞過去。

但這時候再見到張阿姨,謝競年突然有點期待,想和她聊些什麽。

比如青少年應該怎樣追求比自己年長的人……

“哎喲,小謝放學啦?”張阿姨在櫃臺後面探出頭,一見是謝競年,臉上立馬挂上了親切的笑容,“要買啥你自己算錢吧,正好讓你姨歇一會兒。”

“姨,我不買東西。”謝競年說,“我把衣服落在儲物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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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說嘛,那屋怎麽多了一個行李箱。”張阿姨不等他說完就起身拉着謝競年的胳膊,帶他往儲物間走,“姨給你收起來放下面了,是這個不?”

“是,謝謝姨。”

“跟姨客氣啥。”張阿姨還沒放開謝競年,順手扯了下他的衣服,頓時語氣不滿,“晚上溫度低,你穿得這麽薄?不行不行……”

張阿姨趁店裏沒什麽顧客,就站在儲物間門口盯着謝競年,看他在白T外面疊了件黑色半袖,又拿上外套,這才放人。

“穿這麽多?”陳朽跨坐在摩托車上,一雙長腿斜斜支着,腳邊還踩着幾個煙頭。

“我冷。”謝競年邊走過去,邊穿上外套,低着頭數陳朽這麽大一會兒到底抽了幾根煙。

“到酒吧裏你就熱了。”

謝競年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剛剛看見陳朽笑了。雖然只是嘴角有些上揚,但他就是笑了。

只是還沒等謝競年仔細看看,那張臉就隐沒在了頭盔下面。

一路上謝競年都在回憶,當時他數了幾個煙頭。

四個?五個?

記不清了。

關于十幾分鐘前發生的一切他都記不清了。只剩下陳朽的笑,在腦海裏愈發清晰。

夜裏十點的酒吧,場地爆滿,歡呼聲不斷。還沒進門,謝競年就已經感受到了熱烈的氣氛,以及濃得像糊在鼻子上似的酒味兒。

這家酒吧在地下,沿路的牆上貼着霓虹指示燈做為引導。店名也用了霓虹的造型,叫做Pub-Bar Live House。

而且這裏還有個很有趣的小設計。他們用霓虹燈圍出一個門的形狀,還很貼心地标出了門把手的位置。

如果不仔細看的話,或許真的會有傻子把它當成門,最後悲慘地撞在牆上。

謝競年就是那個傻子。

就在他頂着有些發痛的額頭,站着那裏思考開門方式的時候,陳朽掐着他的後脖頸往旁邊帶,推開了和牆壁沒有半點區別的大門。

酒紅色迷人的燈光瞬間照在謝競年臉上,陳朽的那只手也移到他眼前。他被陳朽捂着額頭往後按,濃烈的煙草香取代了粘稠的酒。

只剩下滿目的紅。謝競年靠在人懷裏時還愣着沒緩過勁兒。

陳朽一邊給他草草地揉着傷處,一邊貼在他耳旁笑着罵他:“小傻逼。”

北京時間十點四十五分,謝競年正坐那發呆。一個用五十塊錢雞尾酒換來的位置。

陳朽和周衍同去備場了,只留下他盯着預設好的十一點的鬧鐘。

那是他們演出開始的時間。

謝競年喝完酒,提前五分鐘投入擁擠的人群,最後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占到一個不錯的位置。

興許是被躁動的氛圍影響,他看着空曠的臺上,手心裏攥着的衣角早已經被汗水濡濕。

真的很熱。

燈光熄滅,全場陷入黑暗。同時安靜下來的還有騷亂的人群。

“反刃。”

燈光随着陳朽的聲音亮起,是比剛才還要鮮豔炫目的紅,緊跟着是如潮湧般的熱烈掌聲和尖叫。

陳朽脫去了皮衣,穿一件黑色的背心,肌肉線條流暢的手臂上布滿了謝競年未曾見過的紋身。

“第一首,《與狼狽為伍》。”

不是富二代

沒人往嘴裏喂大把的錢

不想努力那就當個廢物

看別人臉色低聲下氣

被捅刀子也只能笑着哭泣

她說你就像條狗

點着頭

喝着酒

微醺上頭

我可去你媽的吧

你才是狗

……

喪到極致的歌詞,配上頹廢灰暗的旋律,像極了充滿負面能量的垃圾桶。

可這個垃圾桶裏裝的不是垃圾,是發熱發光的太陽。

陳朽低沉有質感的嗓音在嘶吼時迸發出的力量,比猛烈的暴雨還要酣暢淋漓。每一次鼓點落下,都帶着反重力般的激蕩,不斷向上,野蠻生長。

所謂負負為正。

沒有詞語可以用來形容謝競年難以名狀的思緒,因為他的大腦正一片空白,就連陳朽的身影也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他從第一次見面起就覺得陳朽是個特別的人,有着和這個小破城市格格不入的氣質。直到現在他也這麽覺得。

她說你就像條狗,去你媽的。

陳朽才不是狗。

他是狼。

三首歌很快結束。陳朽下臺時還喘着粗氣,嗓子幹澀得發疼,偏偏這時候才更想抽煙。

臨時過來幫忙的鼓手和他道別,匆忙接起電話離開。

“朽哥,你看那個是不是我弟弟?”周衍同遞給陳朽一瓶水,揚着下颚問道。

陳朽順着方向看去,一眼就看見了黑白上衣的少年。他低垂着頭,只給人露個發旋,正拽着個男人,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些什麽。

男人被這個醉鬼纏了許久,面露不悅,看他是個小孩兒才沒發脾氣,全撒在了來接人的陳朽身上。

“抱歉,我家小孩兒給你添麻煩了。”

男人還想說上兩句,剛對上陳朽的眼睛就熄了火,摟着女朋友勉強給自己找了幾句下得來臺的借口,硬着頭皮就使勁往人堆兒裏頭擠。

懷裏的人好像意識不清,很不安分,一直動彈着往他身上貼,頭發蹭在鎖骨上癢得很。

“老實點兒。”

下一支演出的樂隊正在開場白,盡是廢話,說了半天還沒完。

陳朽拽着人,眉頭都快擰成了結。他把人帶來可不是為了讓他被下那些亂七八糟的藥。

酒吧廁所的洗手臺前聚了三個人。周衍同扶着謝競年,陳朽接水給他洗臉。

“我覺得不像被下藥了啊,我弟弟這就是喝多了吧?”周衍同說。

“他哪來錢喝酒,”陳朽又給謝競年抹了兩把臉,“我給他點的才幾個度。”

“那怎麽辦,不能給他扔這吧?”周衍同嘴裏含着女樂迷送的草莓糖,說話有些含糊不清,“先帶回去吧,真出了事咱得負責,到時候再送醫院。”

陳朽還有摩托車要騎回去,只能是周衍同帶謝競年坐出租車。

謝競年是真不老實,一會兒喊熱,開了窗戶又喊冷,一會兒拽着周衍同的頭發,非說他是陳朽。

周衍同說自己不是陳朽,謝競年就來勁兒,說什麽也不幹,吵着鬧着非逼着他承認。

周衍同無奈,順着他應下。

誰知謝競年突然一本正經地捧着他的臉,語氣嚴肅。有那麽一瞬間,周衍同覺得他其實是清醒的。

當然,也只是那麽一瞬間。

“陳朽、”謝競年說話不利索,磕磕絆絆,聲音也比平常還要軟,“你、你不是,不是狗!”

說完還又重複了一遍:“對!你,不是狗!”

神他媽的陳朽不是狗。

周衍同已經笑得快要斷氣兒了,追着陳朽給他複述了好幾遍,以至于樂極生悲,差點兒挨頓揍。

“你睡沙發。”陳朽把謝競年扔上床,推着周衍同出去,關上了門。

周衍同在外面捶門,再厚的門板也擋不住他的大嗓門兒:“我告訴你陳朽!你要是敢傷我弟弟一根汗毛!我就——”

“你就什麽?”

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言。周衍同想了想,說:“你看着點兒他,有事就叫我。”

陳朽脫掉衣服赤裸上身,想靠着窗戶抽根兒煙,剛點着火就聽見蚊子似的嗡嗡聲。

“冷……”

陳朽莫名想起來謝競年的外套,大概是落在酒吧忘拿回來了。于是他扔掉煙被迫關窗,坐在床邊研究怎麽度過這一晚。

“陳朽。”謝競年叫他。

“幹嘛,小傻逼。”陳朽覺得他這輩子的耐心除了音樂,剩下的全給了謝競年。

謝競年說:“你不是狗。”

陳朽被他給氣笑了,伸手把人推到裏面去,躺在邊上。

“嗯,我不是狗。”

作者有話要說:

歌詞都是我自己瞎扯的,沒什麽技術含量,大家随便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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