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荷枝将頭埋進手背,定定道,“奴婢全聽殿下安排。”
她跪伏在桌邊,身姿壓下,語氣悶悶的。
慕容儀蹙了蹙眉。
她的語氣不如想象中欣喜,連帶着他也不太高興。
慕容儀俯下腰背,一勾手指,試圖将她的下巴擡起。
可眼前朦胧,他顫了一下指尖,又收回,語氣一滞:“既然從前沒想過,今後便好好想想。”
荷枝順從地應下。
“過來替孤戴上。”太子開口。
荷枝起身,撞入他的視線。
系墨綢時,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又一語不發,荷枝強作鎮定,迅速在他腦後系出一個結。
她不知太子的眼睛恢複到哪一步,但總覺得如今什麽也逃不過他的眼。
正欲離開,太子伸手一攔,語氣聽不出波瀾,“母後的人是怎麽說的。”
荷枝一頓。
她不過說了一句皇後娘娘派人送東西來,而殿下将什麽都猜到了。
荷枝繃直了身子,答道:“皇後娘娘念及奴婢重返東宮,特地也賞了些荔枝。又記挂殿下的太子妃人選……”
話未說完,荷枝突然一啞,便見太子轉向她,手掌環過腰間,将她拉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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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呢?”
太子聲音低沉,催促道。
荷枝臉色泛紅。書房中一向還有風侍衛在……她瞥向那處,卻見風侍衛早已不原處。
荷枝的腰際貼上他的下巴,渾身一震,又試圖躲避似的後退。
“殿、殿下……”
聲音嬌弱,聽上去極其可憐。
慕容儀這才放過她,轉而将她抱在腿上,便察覺到她身子瑟縮一瞬,又努力保持平靜。
平日裏一聽她喊“殿下”就歡喜,原以為真是如此。今日一見,他才知道原來她依舊這樣怕他。
慕容儀心中有些不滿,但在觸及她後腰的那瞬莫名消失,又嘆道:“母後那邊孤來處理。”
雨在兩個人談話的間隙淅淅瀝瀝地下下來,殿中微冷,慕容儀這才發覺,她的手臂上沾染着絲絲涼涼的雨點。
心一下子軟了下來,慕容儀轉而道,“孤記得你能認字。”
“去将書架上的《詩經》取下來。”
荷枝遲疑一瞬,便小跑着到書架前,曾經整理書時把書房裏的書都摸過一遍,因而她很快找到。
拿到書後,荷枝将書放置太子身前的案幾上。
書面挨着案面的那一瞬間,太子開口道,“你來念。”
荷枝猶豫地打開書,粗略地掃了一眼,瞬時犯暈。
“念吧。”
眼見太子催促,荷枝不得已将目光落回書頁,艱難地辨認,“關關……後面,奴婢不識得。”
荷枝合上書,聲音漸弱:“還是風侍衛來吧。”
“不必。”慕容儀伸手将書接下,認真道,“教你。”
他将書脊撚在手裏,口中嚼字,“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荷枝不知那句話是什麽意思,眼神中有些無措,心中将那些音節重複幾遍。
到了嘴邊,卻又頓住。
念不出來。
慕容儀察覺,問道,“怎麽了?”
荷枝嘆了一口氣,垂着眼睫道:“奴婢不懂。”
慕容儀将書擱在案上,勾了勾手指,悶聲道,“不懂事小,無心事大。”
此話一出,荷枝便驚了一下,連忙道:“奴婢不敢。”
“罷了。”慕容儀的指尖落空,興致缺缺,“就到這裏吧。”
荷枝将書頁收起,重新起身,走回書架。
心中猶如一塊巨石積壓,荷枝驀然回首。
從她這處正好能太子側身而坐,修長的指尖捏着秀氣的眉峰,長袖垂下,露出一截玉白的手臂。
荷枝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雖也纖細,卻難與他相較。
她捏着書脊嘆了一口氣。
後一句話,她半猜半認,也能猜出一二。
可她不敢想殿下為何要這樣做。
書脊抵在心口,猶如千斤巨石,壓抑地人喘不過氣來。
太子殿下是她除了師父外,真正接觸的第一個人。朝夕相處,她不知何時早已對殿下起了依賴,她原本沒想過離開。
等太子娶妻之後,興許能分得一二分憐惜,賜一個位份。
那麽之後呢?
等到太子擁有新歡,又或者等他失去興致,給她一塊角落讓她待着,等着不知道什麽時候他來看她。
荷枝心知自己做不到。
她一向對什麽都不太在意,可一旦有人伸手碰到了自己的東西,腦袋中的警鈴便會大響。
偏偏……她對殿下也産生了這樣的心思。
這種想法一旦生出來,除非完全割舍,否則便如一道絲線無時無刻在她的心底磋磨,一陣一陣地生疼。
荷枝搖了搖頭,舍掉腦袋中的想法。
她将書頁撫平,一踮腳,再将它塞進書架。眼神在書脊上逡巡片刻,心中默嘆。
既然不懂,又何必強求?
“荷枝。”
太子的聲音傳來,驚了她的思緒。荷枝迅速回到案幾前,聽候吩咐。
慕容儀眼皮也不擡,敲了敲桌面:“硏墨。”
荷枝應從,一窺他的臉色,見他還戴着墨綢,不禁起疑。
慕容儀的臉色看不出高興與否,只道,“方才教你的話,寫下來。”
荷枝一噎,老老實實回答,“……奴婢不會寫。”
“那就學。”太子毫不客氣地反駁,冷聲道,“只怕你無心。”
“奴婢不敢。”
荷枝便規規矩矩從筆架上取了一只狼毫,蘸了墨,剛一提筆便在白宣紙上落下一塊墨點。
她額間生汗,去看太子殿下。
後者懶洋洋地靠在梨花木椅上,似笑非笑地抿唇。
即便隔着墨綢,荷枝還是感覺好像全被他看穿了。
“……奴婢去取書。”
慕容儀擡手止住她,笑道,“方才誰許你放過去的?”
荷枝身形一頓。
方才……是太子殿下說“就到這裏”,荷枝便以為他不要這個書了。
的确是她多想一步。
荷枝耷拉着腦袋,“奴婢知錯。”
她的反應盡在意料之中,慕容儀朝揚揚下巴,道,“手伸出來。”
荷枝剛擱下筆,遞出的手心剛一被他碰到,太子便擰起眉,“不是這只。”
換了只手,慕容儀捏着她的掌心,故作淡然道,“另一只手繼續寫字。”
“第一個字。”慕容儀将手掌墊在她的手下,另一只食指輕點掌心,劃下筆畫,“孤寫完,你就在紙上寫。”
她的手太軟,以至于慕容儀不敢下重力道,寫完一字,便停下等她。
寫到難的字,荷枝的眼神便凝在太子地手指上,不敢分心。
剛一下筆,腕骨處微末的溫度便讓她晃了一下神。
慕容儀在她脆弱的手腕摩挲,唇角不自覺勾起,“下一個字。”
荷枝連忙道,“殿下……”
“專心。”慕容儀提醒她,展開她蜷縮的手指,寫下一個字。
荷枝一面受着掌心的酥麻,另一只手攥筆有些發顫。
寫完第一句,她暗自松了口氣。
荷枝收回手掌,忙不疊道,“殿下,該到午膳的時間了。”
太子的笑容便僵在嘴角,反問道,“不想寫了?”
“不……不是,奴婢不敢。”荷枝連忙解釋,“奴婢不敢耽誤殿下用膳。殿下先去用午膳,奴婢繼續寫。”
太子稍加思忖,道,“你先抄一遍再去用膳。”
荷枝連連答應。
太子一走,荷枝頓時松了一口氣。連忙去書架裏取了書,管它認不認得,全照着畫一遍。
從前師父教她做繡工的時候,向來只讓她看一遍。荷枝問第二遍的時候,師父便會蹙起眉來。
她最怕師父皺眉,不論學什麽都會偷偷練很久。
原想借着殿下不在時多偷看幾眼,沒想到還沒認完,書房的門一開,荷枝心頭一震,連忙将書藏起來。
荷枝低下頭避着風侍衛的目光,聽見太子緩步走進門中,“風朗,看看她寫的如何?”
風侍衛的目光落得極快,荷枝來不得做半點反應——
“醜。”他簡單評價。
“……”
荷枝驚愕地看着風侍衛,臉色發白。半晌,默默将方才胡亂抄寫地紙張折疊起來。
寧靜地書房中忽然有一聲低笑,荷枝茫然地擡頭,看見太子掩飾似的收斂笑容。
荷枝感覺自己的臉肯定紅透了,抿着唇角将桌面收拾幹淨。
“小廚房做了清茶酥餅,你去嘗嘗。”慕容儀故作淡然道,“回來繼續寫。”
“是。”
荷枝應下,一出書房便飛快地跑了。
慕容儀坐回案幾,将眼上的墨綢解下,便在案幾上摸索,手背觸到一本書。
他一拿起來,風朗便道,“是《詩經》。”
慕容儀唇角一勾。
沒想到她趁他不在偷學。
她寫字入不了風朗的眼确實在他意料之中。畢竟風朗自幼受訓,唯有各方面都極其優秀,才會被送到太子身邊做貼身侍衛。
而她,畢竟是長在冷宮中的小宮女,能識字便已難得。
只要她有心,教一教也無妨。
荷枝用完午飯回到書房,太子便讓她在一旁呆着。
風朗取了書來念,荷枝也懵懂地聽着,聽不懂也不敢問。太子還不時提問,叫她不得不打起精神。
整一個下午過去,荷枝已是腰酸背痛,更不如站着。
到了晚膳時分,終于聽見太子十分滿意地道:“今日就到這裏。”
荷枝才松了一口氣,又去籌備沐浴事宜。
這差是越來越不好當了。
也不知是今日看久了書還是怎的,晚上她早早得便犯困,強撐着精神。
太子一說就寝,荷枝心底便樂開了花似的,手腳輕快地服侍他睡下。
慕容儀轉手拉住她的衣袖,平靜地道,“今日外頭涼,睡在裏面吧。”
荷枝的睡意頓時驚飛了。
按理說,她不是第一次上太子的床榻,可不知為何,每一回她都極害怕睡在太子身邊。
好像靠她越近,心口便會不自覺發緊。
荷枝應下之後,一面脫掉外裳,一面在心中自我暗示。
不過又如平日裏那樣,殿下晚上要出去,又或是要召見其他人,她只要閉眼,睡到天亮就好了。
這樣想着,荷枝很快爬上軟被,剛一躺好,便見“嘩啦”一聲,錦帳落下。
太子将軟被掀過她的肩,就着蠶絲的錦被将她環住。
荷枝稍一偏頭,便與他的墨色眼綢相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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