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驿館內。

床榻上的少女蓋着厚被褥,睡夢中抿緊唇瓣,不時發出沉悶地一聲低咳。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一位老婦人端着小案,呈上一碗黑乎乎地湯藥,對着床榻上的姑娘喚道:“姑娘,該喝藥了。”

少女堪堪醒來,素手抹去額角的細汗,支起半邊的身子,白淨淨的臉龐上滿是憂心,問道:“老婆婆?”

她頓了一下,“您可見過一個姑娘,同我身量差不多,看起來比我稍大一些……”

老婦人僵了一下:“老身沒有看見什麽姑娘。”

少女眼眸中劃過失望,半倚在床架子上,眼見老婦人将藥碗端到一旁,她止聲道:“您放着吧,等一會兒我再喝。”

老婆婆僵着沒動。

荷枝阖上了眼,不經意間又掩唇咳了兩聲。

“荷枝姑姑,您何必為難屬下們。”

門外聲音一出,荷枝不自覺地往床榻裏挪了挪。

來人頂着一張與風侍衛一模一樣的臉,一樣的衣着,卻比風侍衛要冷漠地多,兇狠地多。

荷枝抑着嗓子,輕聲道,“風侍衛,雲英和渺兮在哪裏。”

風清稍稍拱手,“殿下下令,不許您見他們。您還是養好傷病,等着接見殿下吧。”

荷枝心中一驚,說話時聲音顫抖,“殿下要來?”

風清僅微微一笑,算作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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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上的少女猛地一陣咳嗽,身子早已支撐不住,素手扶着床架堪堪支着。

風清冷聲道:“姑姑還是安心将藥喝了吧,若殿下知道您這些時日不肯飲藥,怕是會不悅。”

殿下會單因為她不肯喝藥而生氣麽?她這可是私逃出宮的大罪,等殿下來,她還不知有什麽樣的死法。

少女一雙美眸凝着帳頂,不知在想些什麽。風清心中有些不悅,擺了擺手,示意端藥的老婆子上前。

荷枝猶豫了一會兒,端過一飲而盡。

風清有些松了氣,這是她這幾日第一次肯安心服藥。

他受命千裏追趕數日,總算是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這兩個小丫頭。明明年紀都不大,躲人的本事倒是一流。

脾氣也倔得很。他不能恐吓,不能威逼,小丫頭嬌嬌弱弱的,他還怕把人弄死了。

麻煩,實在麻煩。

好容易等人喝了藥,那一雙澄澈地眸子張望過來,風清如臨大敵,問道:“姑娘還有什麽事?”

荷枝抿着唇道:“殿下真的要來嗎?”

“自然。”

屋內的人再不說話,風清一招手,其餘人皆退下。臨走之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

夜色清明。

屋內屋外似乎都聽不着人的半點動靜,荷枝蹑手蹑腳地爬下床,将喉間的一陣咳意壓下,輕輕地打開屋門。

很好,屋外月色空明,且門外沒人。

她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剛擡了腳步,卻聽見身後的幽幽地一聲問話:“姑姑想去哪裏。”

再回頭,方才無人處站着一個面無表情的風侍衛。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比鬼魅還吓人。

荷枝看着那張熟悉又顯陌生的臉,試圖淡定道:“随便逛逛。”

像風侍衛這樣的人,接到命令一向是死磕到底,若太子叮囑他看着自己,荷枝根本沒機會溜掉,就算是出恭,他也會牢牢跟着,盯着。

所以借口沒有必要,她出了門,被他看見,便已讓他察覺。

荷枝索性放松下來,就在門口站着。

雖然門口有些冷。

風清等着她的後話,沒想到她找了個一看上去就假的可憐的托詞,連搪塞都毫不走心。

虧他還想了些如何對付過去的辦法。

見着面前的姑娘輕咳了兩聲,像是失了興致,轉而走回了屋中。

關上門。

過了一會兒,荷枝推開另一面的窗戶,探身往外看。

這是驿館二樓,無窗臺,無可落腳點。再往下是平地,無雜草,非軟土。

就在她拿着風侍衛送來的披帛準備試試長度時,上面有人幽幽地開口:“此件披帛乃蠶絲所做,難承重,易斷。不如屬下替姑娘再尋一個心儀的披帛吧。”

荷枝“啪”地一聲關上了窗。

外面再無聲音。

她輕咳了兩聲,才發覺自己嘴唇幹得慌。四下靜默時,她又想起那件事。

殿下要來。

荷枝難以想象,她之前都沒想過這種可能,以為只要能用這種理由拖着不回京,遲早都能尋到離開的契機。

但是殿下要來,這些人反而會将她看的更緊,尤其是風侍衛知道她如今有要逃的心思,更不可能讓她得逞。

殿下怎麽會要來呢,明明京中還有那麽多事等着殿下坐鎮。

荷枝有些無措地回到床榻上,扯過被褥蓋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隔了一會兒又去推窗,就聽見上方傳來一聲低咳。

荷枝識趣地再度将窗戶關閉。

一來二去折騰地她也有些疲乏,便擁着被睡了。迷迷糊糊之間先是感覺愈來愈冷,好像置身于極寒的冰窖裏,凍得指尖都僵着。

渾身上下動彈不得之際,她好像看見了一抹玄色的錦衣,袍角綴着暗金的雲氣紋。

那質地名貴的衣袍越發靠近,最終凝成一句話:“孤曾告訴過你,叛主是什麽下場。”

那低沉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荷枝好像忽然落入了水中,逐漸渾身發燙,愈來愈燙……她想要大喊,想要掙紮,然而發不出聲音,也動彈不得。

她絕望地想,這便是受刑了。

沒有人能熬得過去吧?等過了這一陣,再不覺得疼痛的時候,是不是就解脫了?

頭疼欲裂。

但不知過了多久,周遭涼了下來,但頭還是疼。

荷枝想,等會兒睜眼是不是就要見着閻王爺了呢?

眼皮沉重,她漸漸地再度睡去。

床榻旁,風清擰緊眉頭,咬着牙關,見大夫收了手,才問道:“如何?”

大夫恭謹地答道,“這位姑娘現下已無礙。”

“那為何不醒。”

大夫回頭端詳了一眼,再度答道,“回大人,姑娘是睡着了。”

得了這話,風清才稍稍安心,将大夫送出門外。

再進門時心中一面嘆這人麻煩,眼見她的手臂露在外面,便走上前去。

剛一碰到那被褥,床榻上的少女的肩膀抖了一下,頓然睜眼,往床腳退去。

她的額角的汗珠已被擦去,但緊鎖的秀眉絲毫沒有松懈,圓睜睜地眸子裏盛滿了驚恐,好容易緩了下來,語氣極輕,帶着些不确定:“閻、閻王……?”

風清這下明白她是做噩夢了,剛要開口,只見面前的人極快地回過神,撫平了被褥上的褶皺,眼神平靜:“我這是怎麽了。”

“燒得人的糊了。”風清輕盈地退開身子,“你若再不喝藥,怕是連太子的面都見不到。”

他仔細地觀察着她的神色,便發現她抿緊了唇瓣,似乎真在考慮這話的可行性。

風清忍不住怒道:“殿下如此待你,你怎忍心如此辜負殿下。”

荷枝被他提高的嗓音吓了一跳,半晌才回過神來。

她垂下眼睫,又猛然地咳了幾聲,整張小臉連帶着脖子都泛着紅。

風清急急忙忙招來人給她煮藥,再不敢說什麽重話。

與風清相處的這幾日,荷枝發覺了,面前的這個風侍衛看着比宮裏那個狠厲,但實際遠不如宮裏那位。

若是宮裏那位,恐怕只會冷漠地在一旁站着,甚至拔出刀來讓她莫耍小心思。

她阖上眼眸,還有些犯暈。

接下來的幾日,風清發覺,荷枝老老實實地喝藥,但病症卻半點未見好,一日裏咳了很多遍,似乎更嚴重了。

直到一日夜裏,她一面僵着咳得通紅地臉,一面不成字句地請風清去找大夫,那模樣,好不可憐。

可驿館裏沒有大夫,這麽晚了,還得去請人。

少女面露愧疚,一面咳着,一面掩着袖子道:“要不……你帶我去找……吧,興許……還有……開着門。”

風清想了片刻,二話不說出去找了件披風将人罩住,便将人背起。

這個時辰,城裏還開着的醫館,只有萬安堂。

風清想着,原本萬安堂便受殿下號令,這個點去叨擾也無妨。

正合着荷枝的心意。

風清的腳程極快,兩個人很快鑽進了一處滿是草藥香氣的鋪子,荷枝一擡眼皮,便見“萬安堂”三字。

一入其中,荷枝便被安置在一處長椅上。

風清走向帳臺處與人搭話,荷枝手心裏卻在冒汗。

幾日飲藥,她的病早已好上不少,只是裝得更加嚴重罷了。按照驿館地看置手段,她根本沒有半點機會。

萬安堂……渺兮說萬安堂是他師父的地盤,他如今應當無礙吧?

他能不能看到自己?

這個念頭在荷枝腦袋中一閃而過很快被她否決,她看似漫不經心地瞥過帳臺留意着風侍衛的一舉一動。

等他轉過身來,她又咳了兩聲,裹了裹身上的薄披風,似有些羞怯道:“有些冷。”

風清如臨大敵:“冷?那我這就去尋件厚披風來。”

荷枝點點頭。

他邁步而出,又忽然折返,朝帳臺的胖大夫叮囑了兩句,才離去。

荷枝警惕地瞧了一眼那個大夫。

只見他目光追随着風清離去,又收回來,煞有介事地揪了揪小胡子。

随即,他提筆在紙上寫着什麽,又拿起滿是字的方子轉過身去尋櫃子裏的草藥。

荷枝垂下眼睫,察覺到了一絲不對。

随即,她輕手輕腳地矮身從櫃前走過,極其小心地出了萬安堂。

萬安堂的街外冷冷清清,黯藍籠罩着每一寸街角。她還有些難以置信,直到寒意從遠處蹿出,擠進她的衣袍。

她趕忙趁着夜色鑽入黑暗,一路走得緊緊迫迫,還有些搖搖晃晃。

直到她走到熟悉的路口,走到熟悉的城門處。

她躲在暗處,呵着氣搓了搓手。

還遠未到開城門的時辰。

如今她站的地方由房屋遮掩着,只消一個探身,就能看見城門是否打開,只是這地方四處灌風,她幾乎要沒知覺。

良久,她聽見重重的撞擊聲,一探頭,城門開了。

荷枝有些疑惑,眼見夜色依舊朦胧,此時怎能開城門呢。

便聽見一聲馬鳴與人的私語。

可惜距離太遠,她既聽不清聲音,也看不見人。

慕容儀只是随手擡起馬車的車帷,望了一眼天色,便察覺到一束不自然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這裏。

風朗收回腰牌,朝太子道:“殿下,可以繼續進城了。”

“慢。”慕容儀擡手一指,“将角落裏那人處理了。”

風朗領命而去,慕容儀放下車帷,卻不想隔了一會兒風朗的聲音在外再度響起,似乎有些遲疑:“殿下,是……荷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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