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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荷枝看着臉色陰沉的少年,試圖露出一個笑意安慰他:“之前也是我說的,太子對我看重,留我有用。”
段輕寒完全沒看她,額角上的青筋還沒褪去。他擰了擰自己的手腕道:“明日,我同他們一起去。”
荷枝莫名有些心安,看着高出她半個頭的少年,突然說:“一直不知道該怎麽叫你。”
段輕寒驀然轉過頭,不假思索地答道:“當然是段哥哥。”
然後他在荷枝平靜的眼神中敗下陣來:“段輕寒。”
他說完便不再說話,荷枝追問道:“怎麽寫?”
段輕寒有些驚訝,“你能識字?”
荷枝擡眼,平淡地将手掌伸出,示意他可以直接寫。
段輕寒微微挑眉,莫名從中看出幾分得意的意味。
他一低頭,便見着那雙手,指節細長,掌心白中透紅,像是茫茫白雪中藏着淡淡的梅花。她的确是像嬌養出來的丫頭,手上沒有半點傷痕和繭子。
段輕寒一擡手,發覺自己的手對比起來相差太過明顯,太黑、太粗糙。
像是怕磕了一個珍貴的瓷瓶,他小心收回小臂,只是輕輕地在她的掌心寫下他的名字。
“輕——寒——”
清脆的聲音響起,荷枝出聲将他的名字念出,便發覺他收回了目光,像是逃避什麽似的。她不由得追問道:“是段輕寒嗎?”
段輕寒點點頭。
“這名字……”荷枝偏頭想了想,她在宮裏只聽過太監的名字,将他的名字與公公的名字作對比,好像不太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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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一下,才道:“挺別致的。”
“我娘可是鎮上的才女,以前……”段輕寒語氣輕揚,卻又戛然而止。
荷枝看着他:“以前什麽。”
“沒什麽。”段輕寒這樣回道。
荷枝直覺有什麽不對。
才女……這個詞彙離荷枝太過遙遠,要說真在哪裏聽到,便是在尚京時,聽到的不少有關高門貴女的事,通常她們身上,都會附加一個詞,才女。
這麽說,段輕寒原本出身不錯,能識字,似乎還會看病。可這麽一個人怎麽就流落到做山匪的地步呢?
段輕寒不肯再提,但受不住身旁時不時投來的目光,只好裝作沒看見,等回到家裏,推開門,又發現她遲遲不進門。
“進來呗。”段輕寒掃了一眼屋子,“也不是第一次來。”
荷枝的目光從狹□□仄的胡床上移開,手中攥緊袖子,應了一聲。
“我這麽累,肯定做不了什麽,你睡外邊。”
段輕寒随後脫了外衣躺下,拍了拍身邊的空位。
荷枝進門,将門關上。
段輕寒見她局促,不由得起身,讓開位置:“身為男人,怎麽能讓媳婦沒地方睡?”
說着他便翻找出一個竹席在地上鋪開,坐在地上抱着臂,揚揚下巴:“你睡這,我睡地上。”
他目光灼灼,似乎并不罷休,荷枝才慢吞吞地走回胡床。被子很薄,她猶猶豫豫地脫着外衣。
段輕寒連忙躺下,字句模模糊糊:“睡吧。”
荷枝睡得不好,早上是段輕寒叫起的,他手裏拿出比荷枝小指還要粗的繩子,無奈道:“老大說,人質不能過的太好,讓我給你綁上。”
荷枝點點頭,乖巧地站在小屋中央,任繩子在身上纏了幾個圈。那繩子毫不留情地裹緊衣肉裏,将她的手反锏在後。
“不綁緊點,別人會看出來。”
段輕寒的聲音從荷枝身後傳來,她忽然感覺到手上塞了什麽東西。
“繩結綁在你的手旁邊,你現在摸摸線頭。”段輕寒打好結,又調整一下,囑咐道,“官府和我們仇怨很大,若到時太亂,你就自己跑掉,知道嗎?”
荷枝點頭。
一路上,荷枝都沉默着。
李衛已經打探到,太子領兵,官兵已到山下。段輕寒領着一夥人帶上荷枝,預備在半山腰談一次。
選的地方視野開闊,正好可以看到上山的必經的大路。
久久地不見人影,段輕寒一瞥逐漸升高的日頭,點了一個人:“你,把話帶過去,說我們老大願與官家和談。”
段輕寒叉着腰在外面等着,看着派出去的人逐漸消失在蜿蜒的路段中。
山下小亭。
慕容儀站在亭中,遙望山上蒙蒙霧氣逐漸消散,太陽升騰,露出灰綠色的山脊。
“殿下,抓到一個匪徒,說是他們想和您談談。”
慕容儀還未開口,身邊便響起了幾道聲音。
霍起瑩冷笑道,“他們敢抓朝中重臣之女,狂妄至極,如今還想和殿下談,也不想想他們是什麽鄉野村夫,膽大妄為!”
慕容儀輕輕朝她瞥了一眼,見她唇瓣緊抿,眼神裏盛着怒氣,先沒說話。
王大人立即接道:“是啊,這些人在離陽山盤桓已久,挑釁官兵,危及過路商客,此等危害不得不除。”
慕容儀負手而立,聽着遠處的腳步聲靠近。
風清拱手道:“大人,在西山發現李岩那些人的蹤跡,似要往北去。”
王大人恍然大悟,“這是一出調虎離山計。表面上派人在東面求和,原來早帶着人馬往西去了。”
慕容儀眸光一沉,定定地開口:“一個不留。”
派去的人遲遲未歸,連個信都沒有,段輕寒有些着急。
再看荷枝,她還是那麽定定地站在人群裏,嘴唇輕抿,卻是安安靜靜的。他走過去,輕問道:“熱不熱。”
她的額角很明顯已生出細汗,可她只是輕輕搖頭。
段輕寒轉手又派幾個人前去查看,沒回。他已然覺得不妙,便揮手道:“回寨子。”
他話剛說完,便見着一個人踉踉跄跄地出現在視線中,背後插着一把白色箭羽。
那只手無力地垂下,沒能說一個字。但所有人都驚呆了。
“撤!”
段輕寒簡短有力地一個字,所有人立即往後退,他單手抱起荷枝,低聲喊道:“自己解繩。”
荷枝很快摸到繩結,用力一扯,身上的束縛頓時松掉。
擡頭便是箭羽漫天,前面的人一個個倒下,發出尖利的慘叫,透過衣衫。
荷枝頓時吓呆了,便感覺有人裹住她,往一旁滾去。
她半天才反應過來,段輕寒沉沉地身子已經壓在她身上,他們摔進了一旁的草叢裏,身後的樹枝紮到了荷枝的後脖頸。
她伸手去推他,卻聽他道:“不要……動……”
語氣虛弱。
“段輕寒!”
荷枝一下慌了神,便感覺手上傳來一種濕膩的感覺。
突然,空空的手被什麽東西填滿,段輕寒将腰間別着的一個袋子塞到了她的手裏:“往西……”
“快,殿下說一個不留!”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荷枝最後的叫喊,她喉間像是被一塊巨石堵住。段輕寒的身子開始變得軟綿綿,好像她一推就能推開。
越來越多的腳步聲猶如震天一般,荷枝愣愣地躺着,好像忘記該怎樣呼吸。
身旁的慘叫平息之後,只剩下環繞四周的腳步聲。
是殿下的人麽?該不該出去找殿下?
她這樣想着,卻停留了片刻。如果來的這些人是官兵,那她一出去興許還沒等說話就沒了小命。
如果是侍衛,或許……
“霍小姐,山路難走,您小心些。”
王大人的聲音傳來,荷枝沒由來地身形一僵。
“容之,等等我。”
霍起瑩似乎有些吃力,但聲音越來越大,荷枝下意識往段輕寒身子裏藏。
太子遲遲沒有說話,直到風清的聲音傳來,荷枝才發覺他們已經走出去很遠了。
“殿下,一路沒有荷枝的标記。”
“荷枝?”霍起瑩随口道,“她和那些人關系好着呢,恐怕要做壓寨夫人了,還會給殿下留信麽?”
氣氛微微有些凝滞,風清沒救回人,自然面露尴尬。
“此次出兵,是為剿匪。”
慕容儀平平淡淡地一句話,雙方都閉上嘴巴,不敢言語。
……
荷枝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躺倒周圍寂靜無聲,躺倒身前的溫度逐漸涼下來,她才從屍堆裏爬起來。
她對血腥味道已經沒有知覺了,可見之處周圍一片狼藉。
手上是段輕寒最後塞給她的小袋子,她摸着硬硬的,打開一看,竟然是帶着污點的銅錢。
她瞬時呆住,眼睛像是被燙到,一瞬間所有落空的情緒翻湧上來,她擦了一下眼睛,擦出了更多的水漬。
她很少哭,姑姑不喜歡她哭。
姑姑告訴她,就算是從主子那邊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該受也得受着,哭是不吉利的事情。
如今遇着段輕寒,一下子哭了兩回。
她笑了笑,眼睛有些酸疼。
會給她遞帕子的人如今躺在他身邊,再也不會醒來了。
她在段輕寒身邊坐了一會兒,有些不知道該做什麽。時辰還早,太陽高挂在天空中,四周一片寂靜。
段輕寒把銀錢留給她,是為什麽呢?
他最後說的話是什麽意思?荷枝只聽出了幾個音節:往西……
她驀地一下又站起來,在荒涼的山坡上顯得十分突兀。
段輕寒是想讓她走。
綁她的時候故意把繩結綁在她的手邊,臨死之前将他貼身的錢袋交給自己,給她留了最後一句話是向西。
荷枝擡頭遙望上山那條寬闊的大道,兩旁草叢來時郁郁,如今已遭人踐踏,難以看出遠樣。
若順着這條路上去,興許能遇上太子殿下的人。
她迎着刺眼的光亮盯着那條路看了很久,轉身往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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