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章

之二十三

“哦,所以,你們果然還是遇到了術法反噬後,墜入鷇音子的意識境裏費了些功夫?”聽罷無夢生輕描淡寫的敘述後,銀豹摸着下巴點點頭,“難怪你們睡了兩天三夜才醒過來。”

無夢生嘴角抽了抽。

縱使幼時是和天踦爵一起在素還真布的陣裏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無夢生仍是對鷇音子意識境裏的那些殺陣心有餘悸,他還從沒見過誰的意識境能複雜至斯難行至此。從棋臺離開後的經歷,足以讓他無夢生永生難忘了。

以至于當下盡管說的極為雲淡風輕,可事實上,第二次從裂缺峰乾石上醒過來的無夢生當時只想擡腳把旁邊的鷇音子從石臺上給踹下去,他睜眼第一句便是——

鷇音子,你的意識境裏都是些什麽鬼?

意識境這東西,境憑心生。

所以抱怨歸抱怨,無夢生還是明白,這人在苦境漂流的幼年歲月終是在他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于是心底又不禁隐隐酸澀起來。

“別學吾。”彼時在一旁閉目打坐調息的鷇音子也不知是如何“看”到,竟是伸手來輕輕把無夢生皺着的眉心撫平。

約摸是讓自己別學他皺眉?

就聽鷇音子語氣如常,一本正經地又道,“吾以後不放‘什麽鬼’了。”

“啊?”

“只放你。”

……

僅僅是回憶當時場景,無夢生臉上又飛起一片霞紅,心道這從前分明古板守禮又正經的人,究竟是如何做到說起這種話來還能心平氣和,毫無無波無瀾的?

難不成,是假正經?

正思慮着,只聽一陣水聲嘩然。

但見鷇音子猛地一提魚竿,江面之上一躍而起之物耀光粼粼伴着點點璀璨,一道極亮的白光映着江面朦胧水汽氤氲成白霧。那宛如白練淩空浮雲游水之物,帶着股攝人心魄的聖潔之感,只現身一瞬,便又沉入水中。

只是它複又落水時也不知有意無意,水面拍打出的水花正濺了鷇音子一頭一臉。

銀豹站在金鳳旁捂着嘴,忍笑忍得渾身發顫,彎着腰道,“好像是條魚?白魚?”

鷇音子混不在意,頂着濕漉漉的頭發,轉而看向抱着小毛團,身體還微僵的無夢生。

“眼熟麽?”

眼熟?

何止眼熟!

見無夢生擰眉不語,鷇音子又道,“師尊是如何與你說的?”

自從從意識境中蘇醒過來,鷇音子不知何時悄悄改了對素還真的稱呼,跟着無夢生一起師尊師尊地叫起來。

“他說,用他給我的金葉在我們落水之處垂釣,必能找到遺失之物。”

遺失之物?

肉身也算遺失之物麽?

銀豹嗅出了點不一樣的氛圍,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笑不出來了,“怎麽?你們的琴變成了魚?”

“是錦鯉。”鷇音子耐心地糾正道,“可能還是無夢生的原身。”

“不是可能,”無夢生盯着那湖面,蹙眉确認道,“它确實是,吾能感受到它氣息。”

只不過非是同一時間的原身,究竟能否作為寄體重塑,又帶回現世呢?

仿若看出無夢生思緒,鷇音子又道,“抓住一試便知。”

可這魚竿并無勾,只是系了那金葉在魚線下方,所以那魚每每咬着金葉被甩出水,還不等衆人去抓便飛速逃回水中。

落水之時還都不忘撲鷇音子一身水。

幾次下來,鷇音子身上衣物竟沒一處是幹的了。

銀豹終是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無夢生,你原身跟鷇音子有什麽深仇大怨嗎?盡逮着他一個人潑水啊!”

無夢生無語地看了一身濕透的鷇音子,只搖了搖頭不置可否,嘴角卻略微上揚實在壓不下來,卻是忽地眼角看到白光一閃,“來了!”

鷇音子拉着魚竿遛着那錦鯉繞了幾圈,離岸邊更近了一些。此處水深尚能到人腰部以上,并不是淺灘。

無夢生小心翼翼盡量離它更近些站定,待鷇音子甩竿出水,無夢生同時一躍而起只身撲了過去,可指尖碰到魚身的瞬間,微弱的酥麻感霎時順着指尖傳遍全身,周身一暖。

無夢生一顫,當下腦中短暫一片空白……

“無夢生!”

鷇音子的呼聲隔着水,帶着氣泡咕嚕的悶聲。

無夢生閉目落水之時,只覺周身水流方向變得詭異,意識回還的剎那,無夢生倏然睜眼。

眼前早已不見那白色錦鯉去向,但不遠處的江底橫着個熟悉的事物,隐約流雲幻彩浮轉其上,七根琴弦瑩瑩生輝——

泉音飛羽琴!

無夢生奮力游了過去,憑着極好的水性,逆着已是要成漩的水流緩緩逼近,然後撲上去一把抱琴在懷。

水流速度愈發地快,已是難以睜眼看清周槽事物,朦胧之間只覺天旋地轉,又有一大一小兩個陰影緩慢向他靠近……

翠環山,玉波池。

池邊筝聲清脆靈動,曲調亦是歡快跳躍。

“喲,看來你今天心情不錯,竟是想起這臺筝。”屈世途看着那邊橫筝而彈的人,又呷了口茶,“有好事嗎?”

素還真抹挑兩下琴弦,望了望天,“快了。”

話音剛落,但見素還真手邊的懷表內沖出兩道精光,一道飛天而去,一道射入池底。

霎時湖面荷花漪漪而動,本來一平如鏡的玉波池波浪翻湧得像是一壺開鍋的水,片刻也消停不得,那流水一撥撥地撲打上岸,終是推了個仰面朝天平躺着的人出來。

天踦爵出水甫一睜眼,便像條魚似的沖着天噴了個水柱,笑着從地上爬起來道,“啊,果然還是自己身體舒坦!”

見天踦爵歸來,素還真并不驚訝,只握了拂塵一揮,夾着蓮香的溫暖柔風四起,吹幹了天踦爵一身寒濕。

“喲?”屈世途摸出個新杯多添了杯茶給天踦爵,又道,“他這是好了?那剛另一道是——?”

“正是無夢生的神格靈力。”

“哦——他們終于從那條時間暗河回來了嗎?”

“嗯。”素還真點了頭,說話間揚手收了筝,轉而端了茶杯望向天邊,面帶儒雅笑意緩緩開口道,“歡迎回來,吾徒。”

許久之後,苦境流傳着有關一雙仙人的傳說。

雖然內容無非是仙人得道救世,斬妖除魔的老套故事,都是話本裏翻來覆去寫爛了的那種,但卻經常有人說見到過這雙仙人本尊,并與那些話本裏所描述的外貌形态別無二致——

“一個冷漠寡言拒人千裏,一個儒雅謙和彬彬有禮,最主要的是,兩位都好生俊俏!”

“诶诶?天下俊俏的人多了去了,你怎麽知道他們是那雙神仙呢?”

“我見過他們施法啊!”

“騙人的吧!”

“真的真的!那日我上山尋訪好友,山下就是那條剛挖好的運河嘛,這二位踏雲而來,憑空化出了一艘木船,他們上船随波逐流,不一會兒又都憑空消失了!”

“你眼花了吧……”

“不是不是!我還聽到他們在吹簫彈琴啊!這不和之前傳言一模一樣?并且他們消失之後,琴簫聲都還能傳回來!餘音不絕!絕對是仙人能為啊。”

“诶——我還以為你看到他們降妖除魔了呢!沒意思沒意思……”

衆人一哄而起,這春游踏青的一行人很快就将那人說的話抛卻腦後,悠悠蕩蕩地向着更高處的山峰去了。

誰也沒有看見,這山腳下正游過一艘木船。

船上,一白衣束冠的人手執羽扇臨水倚窗而坐,正仰首望着山上林間時隐時現的人影,搖頭嘆氣道,“鷇音子,你為何從不避開他們視線,如今又被看到,時間城送到師尊手上的警告文書已經多得快把琉璃仙境埋了。”

船上另一人着了一身墨紗點雪的衣袍,衣袂翻飛随風而動,這人卻穩若泰山地伫立船首,那負在背後的手裏松松握着支竹簫,一下下輕輕拍着自己後背。

“無妨。”

無夢生一挑眉,他分明是從鷇音子這兩字裏聽出了些許自鳴得意的意味?“你故意讓別人看到我們的?為何?”

鷇音子踱回艙內,不置可否,又把簫拿到面前欲吹,卻被無夢生用羽扇攔下,這才不得不正視他暗紅的眸子,大大方方義正詞嚴地道了兩字。

“炫耀。”

無夢生聞言一愣,須臾臉紅到了耳尖,他放下羽扇輕咳了一聲,幹脆化出泉音飛羽琴與鷇音子合奏了一曲。

簫音低婉,弦音沉靜。

還是那日鷇音子在山洞口吹的那阕曲,只不過合上弦音,一切的頓挫揚抑都變成了與弦音完美的互補,絲毫不會有磕碰突兀之感。

“其實,”一曲終了,無夢生忽然心虛道,“簫的技法,吾只教了你一半。”

“吾知曉。”

“另一半,你可想學?”

“你肯教麽?”

“或可考慮。”

“知無不言的那種教麽?”

“嗯——”無夢生收了面前的泉音飛羽琴,稍作沉吟,“你聽說過貓教虎技能,卻不教他爬樹的典故嗎?”

“哦?”

無夢生別開目光,有些局促地道,“彼時只教你一半,也是想着你若學全——”

話沒說完,無夢生只覺眼前一晃,他下意識後退,後背便貼上了堅硬的船壁。

再定睛,就見鷇音子單手撐着船壁将他圈在其中,和方才弦音一般沉靜如水的聲音在他耳邊柔聲軟語,“那你覺得我是虎嗎?”

無夢生呼吸亂了節奏,直被這人溫熱的鼻息刺得耳根都癢,索性紅着臉別過頭去,沒好氣地道,“如狼似虎,有過之而無不及。”

“哦,所以你是貓麽?”

身體被壓得和船艙內壁貼合得更加緊密了些,無夢生輕哼一聲,還沒等答話,就聽鷇音子又道,“那喵一聲吾聽聽。”

無夢生本要發作喝他一聲,轉念卻是嘴角一撇氣笑了,于是轉過頭來直視着鷇音子淡棕的眸子,張口道了三個字——

“啾啾啾!”

鷇音子一愣,竟是也輕笑出聲,随即猝不及防的一吻輕落在無夢生眉眼之間。

“另一半,吾不學。”

“嗯?”

“以後都只與你琴簫和鳴,可好?”

“……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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