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道家村

霍天峰的話到底還是在顧平生的心裏留下了印記。

前半夜翻來覆去想事,後半夜才強迫自己睡着。一大早起來,顧平生臉上肉眼可見的萎靡。

他往臉上澆了一捧涼水,拍拍臉頰讓自己清醒。

這周一是正常上課。顧平生洗漱結束,吃過早飯,提着公文包便往學校趕去。

道家村小學坐落在整個村子的南面,由廢棄不用的平房改建,只有一層樓。一樓的四間屋子,前兩間是教室,一二三年級一間,四五年級一間,沒有六年級。一間是教師辦公室,最後閑置的一間是雜物室。

條件有限,學校基本設施都缺。原本學生坐的是自家帶來的凳子,後來縣裏給發放了成套的桌凳,鐵制的,校長怕有人偷,便讓人砌了個外牆,設置門衛室看管。

老遠就看見門衛室裏嗦面的大爺,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的顧平生走過去問:“何大爺,今天怎麽是您在這?”

大爺耳朵不太好使,應他道:“欸!顧老師!你吃了沒?”

“我吃了!”顧平生照顧他的聽力,特意提大點聲,“大爺,原本在這的曹得財曹保安去哪兒了?”

“曹?哦!曹得財?”

見顧平生點頭,何大爺眯了眯眼睛似是在回想:“瞎,他啊,吃壞了肚子,一天到晚都在吐,下不了床,躺兩天了!”

周五最後一次看見曹得財時,對方神色慌忙,急沖沖地要離開。當時瞧着還能跑能跳,沒想到突然就病了。

顧平生還記着那保安傍晚擅離職守的事,沒什麽感觸地點點頭:“這樣啊,謝謝大爺。”

教室裏,陶軍倚坐在窗臺上,将手裏的饅頭掰碎了往窗外一遞,樹梢上站着的幾只烏鴉立時撲棱翅膀飛過來,争先恐後啄他掌心的饅頭渣。

除卻這一點聲音,他的周圍靜谧得詭異,與兩米開外的喧鬧形成了鮮明對比。

“憨子,這一道題你做起沒得?對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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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拴柱,快把你的數學給我抄一下!”

“不是吧?美術還有作業?!”

“語文要背古詩哦,你們背沒有?”

“把你們的語文抄寫交給我,沒做的快點補,第二節 課上之前要交!”

被叫做拴柱的學生滿臉不樂意:“你又抄我的,要是被顧老師發現了怎麽辦?自己做!”

另一名學生嘿嘿笑:“別嘛,就抄這一回,我保證最後一次,放學請你吃東西!”

兩人邊吵別鬧,你追我趕搶作業本,沒注意已經接近了教室門口。

啪嗒。

腳步像是踩在了水窪裏,落地聲清脆響亮,兩名學生幾乎同時停滞在原地。

啪嗒、啪嗒……

腳步聲越來越密集,逐漸與教室拉近了距離,除了陶軍以外的所有學生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動作,朝門口看去。

站在門口的男生與他們一樣穿着白衣藍領的校服,他比同齡人要矮半個頭,瘦瘦小小的,低垂着腦袋,背着洗褪了色的雙肩包。

乍一看,這名學生的頭發有點濕,衣服也帶着被水浸泡的通透感。

像是沒看見其他人的目光,他繼續踩着“啪嗒”的步子走去座位,周圍學生不由自主地挪步,給他讓行。

那是畏懼。

這一幕和陶軍的境況有說不出的神似,在他坐下後,也只有陶軍開口和他說話:“平頭娃子。”

綽號“小平頭”的學生轉頭看他。

“你周末把曹得財弄哪兒去了?”

小平頭的眼珠子這才動了動。

他喉頭也像是灌了水,笑起來時帶着赫嗤赫嗤的雜音,緩慢吐聲說:“他把我關雜物室,我也把他關了進去,還喂他吃了些東西。”

小平頭攤開兩只被泡發白的手,從手掌上憑空生出無數水草綠藻,甚至于還有腐爛的魚肉:“這些,我在河裏的時候也吃了很多。”

這一幕有點駭人,但陶軍的視線從那一堆腥臭物上掠過,沒有一絲情緒波動:“別做過了,讓顧老師發現異常。”

“我知道,沒有做得過分。”小平頭聞言點點頭,濕漉漉的頭發貼着鬓角,模樣竟有幾分乖巧,“……不然爺爺奶奶、顧老師,都會不高興哩。”

得了保證,陶軍便不再過問。他将最後一點饅頭屑撒向窗外烏鴉,從窗臺上一躍落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回到座位坐下。

沒過多久,教語文的秦老師便穿着麻布鞋進了教室,棍子敲黑板發出聲音,讓他們坐好,宣布兩件事情。

“山神祭祀的事都聽家裏大人說過了吧,我們從明天放學後開始放假,一直到祭祀結束,下周一繼續上課。放假期間注意安全,禁止獨自跑到山林中玩,禁止到河邊游泳……”

秦老師是有資歷的老教師了,他的口吻自帶一種沉澱後的厚重,很有韻味,但同時催眠效果顯著,少部分同學聽完後就開始昏昏欲睡。

說完了學校通知,秦老師看着講桌下一群“啄米小雞”,繼續講另一件事:“因為放假時間和原本定的月考時間沖突了,所以考試提前到明天,大家好好複習。”

要睡不睡的學生們一個激靈,紛紛清醒了。

顧平生還沒進教室就聽到了他們的怨聲載道,一走進去,前排的小女生眼巴巴問他:“老師,數學也要提前考嗎?”

顧平生:“嗯?”

對上他們一個個如看救星的眼神,顧平生心領神會:“好像前不久才考過……”

秦老師沉臉:“咳嗯!”

顧平生頓了一下,義正言辭地改口道:“就當是多做個練習了。”

學生們霎時哀嚎:“啊——”

怎會如此沒有原則!

骨氣在哪啊,顧老師!

顧平生不止沒有骨氣,還給他們補了個刀:“加油,你們可以的,相信自己。”

秦老師到隔壁班去上課,顧平生看着蔫噠噠的一群孩子,笑着拍拍手:“好了好了,大家把書拿出來,準備上課。”

窗外十幾米遠的大樹上,将一切目睹的霍天峰不無遺憾地道:“看到了沒有?至少兩個精英級別的小boss願意聽他的話,唉,要是昨晚把他順利拉攏來就好了。”

“……”

半響沒能聽到回應,霍天峰嘆口氣:“咱兩都冷戰一天了,還生氣啊?”

丁一然盯着他:“你為什麽要去和鄭老怪談合作?”

争吵過的話題再一次重複,霍天峰無奈。

丁一然繼續道:“你明明知道狂歡者部落都是些手段殘忍的瘋子,沒有什麽是他們做不出來的!鄭老怪一直主張将杜志華他們當餌引開村外的怪物,現在又把想法打在了這些小孩子身上!”

霍天峰:“唉,我是找他合作,可他提出綁小孩的時候我不是直接拒絕了嗎。”

丁一然冷聲似針直戳他心底:“但是你心動了。”

霍天峰:“……”

霍天峰沉默了會兒,坦然笑道:“對,沒錯,我曾有過類似的想法。這村子的大人不好招惹,小的總不至于也那麽厲害。”

“進副本以來系統沒給過一點提示,村裏的線索更是少得可憐,如果到時候無法破局,我們必須考慮铤而走險,從怪物眼下直接逃離。那怪物實力驚人,我開個人技能都抗不下幾分鐘,引開它需要足夠多的誘餌。”

丁一然眼中掠過一抹痛色,像是心裏有什麽東西正在破碎一般,讓他開口都艱難了起來:“當初你告訴我,秩序公會為守序而存在。荒誕世界充斥着死亡、欺騙、混亂,像是一個大墨缸。掉進這墨缸裏的人,白的也會變成黑的,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守護住這一抹白。”

“難道這些說辭,迄今為止都是騙人的?”

“不,從來沒有騙你。”霍天峰眼神毅然,“但秩序公會守的是玩家的秩序,玩家的善良,與裏世界NPC無關。”

丁一然霎時捏緊了拳頭,擡頭直視霍天峰,眼中恨意迸發:“有什麽不一樣?啊?!NPC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我們生存的表世界同樣不是現實世界,我們獲得的能力同樣非人,我們是死了才來到這個世界,和那些NPC有什麽不同?!”

眼看着底下的村民就要被這鬧聲驚動,霍天峰眼疾手快地将情緒失控的丁一然一把薅進臂彎,幾個跳躍間來到更偏僻的地方。

将丁一然甩到地上,霍天峰的眼神也有點冷了:“在沒有被那兩個NPC夫婦收養前,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青年踉跄站起的身體一僵。

霍天峰再度笑了起來,笑意卻不達眼底:“你問我有什麽不同?不同大了去了!”

“裏世界的人都是怪物,不管你殺多少,怎麽殺,哪怕把靈魂都碾碎,只要副本再次開啓,它們就會完好無損地重現在你眼前!”

“但收養你的那對夫婦如何?”

霍天峰拽住丁一然的衣領,犀利目光逼視他顫動的眼簾:“他們是表世界的原住民,脆弱至極,死了就死了,沒有任何重來的機會!”

“我們也一樣!”

“分清楚你的身份,你是表世界的人,不是裏世界的怪物!既然你是為變強報仇加入的秩序公會,那麽就不要被無端可笑的心軟束縛住腳!”

丁一然張了張嘴,顫動的嘴唇嚅嗫。

“可是……”

十七歲的高中生模樣尚且青澀稚嫩,浮現于他臉上的,是無盡的茫然與痛苦。

“可是……要是沒了這心軟善良,我們和那些嗜虐成性的殺人狂,又有什麽兩樣?”

霍天峰怔然了,不知不覺手松開。

丁一然跪坐在地。透過布料,他緊緊拽住藏在衣服裏面的黑十字架吊墜,指尖泛白。

講完課,顧平生手裏的板擦被人搶去,他哭笑不得地看向争着幫他擦黑板的陶軍:“謝謝小軍班長。”

陶軍瞥他一眼,淡聲矜持道:“不客氣。”

學校門衛室傳來陳二麻子的聲音:“顧老師,你的快遞到了,麻煩來取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孤竹遺夢~ ;顧思存 ;初秋微寒 ;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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