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39支箭
夏芋已經很久沒有使用過相機了,家裏那個一直關着門的小房間裏存放着他的攝影器材,以及多次嘗試後,仍是不滿意的攝影作品。
不是不熱愛,也不是不渴望。
只是每每拿起相機,視線對焦在取景框裏,內心便被一片悵然迅速籠罩:最想要記錄的兩個人已經離開了,走到哪裏都見不到了……
過去的美好與未來的迷茫交錯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雙手顫抖,他心跳加速,幾近窒息。
可現在擺在他面前的請求又讓他很難張口拒絕,尤其是那位老人家的目光,哀切又絕望,帶着一絲羞赧,要不是走投無路了,她也不想麻煩別人的吧?
邱阿婆拍拍夏芋的肩膀,“我們剛才也去過照相館,但是殷阿婆很抵觸那裏的人,人家一跟她說話,她就吓得渾身發抖,豆丁也跟着吠……來之前,我還幫她換了身衣服。”
夏芋茫然地問:“那阿婆不怕我嗎?”
“不怕的,”邱阿婆笑着說,“你是個好心腸的小孩,是不是還幫殷阿婆喂過幾次豆丁呀?”,“她認得你,知道你是好人。”
夏芋确實有喂養流浪貓狗的習慣,曾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同這些貓狗是一樣的。
眼瞧着殷阿婆一直抱着豆丁,瘦小的身體開始搖晃,體力不支,夏芋招呼她們:“要不您們先進來坐,我好好考慮一下。我之前是做野外攝影的,這樣的內容我也不一定能拍好。”
邱阿婆擺擺手,“你要是同意了,我就先把她帶回她自己家,到時候咱們在那裏拍吧。殷阿婆從來不去別人家,我也是勸了三四天,她才同意進去照相館拍照的。”
“去、去我家!”殷阿婆聽差了,誤以為夏芋已經同意,滄桑的臉上瞬間出現喜色,一雙眸子也被點亮,“我家有花兒,也有豆丁兒的小床,我給你們喝甜酒!”
“是是,花兒~”邱阿婆像哄小孩一樣哄着她,“我們先回去,你給我看看你的花兒好不好?”
“不、不照相嗎?”殷阿婆的神情瞬間冷了一半,眼睛裏滿是惶恐,嘴角卻仍咧着,慢慢向下垂,平平抿成一條線。
“人家小夏也有工作呀,他要忙別的事情,今天不能照相了。”邱阿婆看出了夏芋的為難,如果是一般的請求,夏芋總是不假思索地答應;他這麽猶豫,一定有自己的苦衷,邱阿婆不願意勉強他。
攙着殷阿婆下樓,邱阿婆轉頭看向夏芋,朝他擠擠眼,小聲說:“沒事的孩子,快去忙吧。”殷阿婆一路絮絮叨叨:“豆丁能不能撐到秋天喲,它可是我的老伴兒呢!”
關上門,又推開一扇門,夏芋來到許久不曾到訪的房間裏。
要挑選一個合适的相機吧,殷阿婆和豆丁兒都不愛動,又是人像攝影,就用50mm定焦鏡頭,光圈要大一些……順便記錄一下殷阿婆的日常生活,還是得帶個變焦鏡頭,但倍數不用太大……
補光設備需要帶嗎?之前為了給老孟和真真拍婚紗照,倒是購置了不少打光設備……選一些低調的帶上吧;反光板之類的,怕吓到老人家,到時候找面鏡子打一下光就好。
不過M市的梅雨季已經過了,氣溫上爬,每天都是大晴天……那麽就用自然光也不錯。
就這麽粗略收拾了一番,放在房間一角積灰的攝影包就被塞得滿滿當當,夏芋把包抗在肩上——這樣的重量,這樣的激動,真是久違了。
換好鞋,他找了根皮筋,将頭發歸攏在腦後,低低束了一個小揪,利落清爽地走出家門。
剛走出樓道,夏芋就碰到了被邱比特“甜甜姐、甜甜姐”地叫了一個多月的志願者。對方正捧着本《攝影入門》苦讀,見他背着攝影包,驚喜地問:“你也要去給殷阿婆拍照?”
甜甜姐拍拍身上背着的帆布袋,讪笑說:“我也要去給她拍照的,臨時借了臺相機,但是不太會用……”
“所以臨時抱佛腳了?”夏芋也笑了。
“哎呀,那有什麽辦法嘛,醫院已經不建議殷阿婆繼續治療了,老人家也是可憐,就這麽一點心願還是得滿足的呀。”說完話,甜甜姐又嘆了口氣。
突然想起什麽,甜甜姐問他:“胡榮之後還來找過你的麻煩嗎?”
“沒有了。”夏芋搖搖頭,又真誠地說,“那天真是謝謝你們幫忙,也謝謝你後來給邱比特處理傷口。”
“別客氣啦,再說你不是還單獨發了信息道謝的嘛!”甜甜姐露出甜甜的笑容,“不過,你知道的吧,附近很多女孩子都有注意過你,可惜你不喜歡女生……”
說話間,兩人走進殷阿婆住的那棟樓。
甜甜姐小聲說:“倒是便宜了邱比特了。”
“什麽?”
“沒什麽。”甜甜姐說,“祝福你們。”
夏芋沒問是誰,微笑說:“謝謝。”腳步停在殷阿婆的家門前,輕輕叩門。
殷阿婆的陽臺上開滿了花,像是個大花房。甜甜姐帶了些化妝品來,幫殷阿婆打扮好,又在她耳邊別了一朵仿真杜鵑花造型的發卡,贊嘆道:“杜鵑花配杜鵑姑娘,您可真漂亮!”
“真的嗎?”殷阿婆的臉上露出小姑娘似的嬌怯,不停看着鏡中的自己,“杜鵑姑娘,我是杜鵑姑娘的!”
邱阿婆跟夏芋解釋,殷杜鵑從小姑娘起就給一戶人家做幫傭,特別喜歡料理花花草草,後來動亂,她跟着那戶人家漂泊,前幾年才送走了相依為命的大小姐。她終身不嫁,也不稀罕男人。
起初夏芋還不懂“不稀罕男人”是什麽意思,後來看到殷阿婆房間裏擺着的故人照片,一位嬌俏漂亮的小姑娘從青澀一路走到蒼老,最後是定格的黑白遺像,也就明白了一些。
殷阿婆戴好花,走到陽臺上站好,羞澀地問:“可不可以在這裏照相呀?大小姐最喜歡我養的花了……”
夏芋架好相機,甜甜姐幫忙打光,邱阿婆歪着腦袋慈笑圍觀,不吝誇贊:“真美啊,老姐姐,你可真漂亮!”
陽臺正中,姹紫嫣紅的簇擁下,殷阿婆抱着豆丁露出滿足的笑容。三次快門過後,取景器裏的人物的眼中漸漸閃現出淚光,嘴唇微微顫抖着,卻還是上揚。
豆丁無法理解,主人怎麽就哭了,慌亂地舔掉殷阿婆的眼淚;夏芋又緊湊地按了幾下快門,将這苦澀又幸福的一幕記錄下來。
這是他相機裏寶貴的風景,畫面被定格,真摯的感情被見證,用漫長時光凝結一顆琥珀。
而後,夏芋給殷阿婆拍生活照,囑咐殷阿婆在房間裏随意逛逛:“就假裝我們不存在,做您平時最常做的事情就行。”
最開始殷阿婆還有些無措,好在她耳朵背,聽不見頻繁響起的快門聲,逗一逗豆丁就放松了許多。
她給自己洗了一顆蘋果吃,又給豆丁煮肉,顫顫巍巍地撕成細條,放在他的食盆裏。
随後拿出幹燥的軟布,緩緩走進卧室,擦拭一張張照片,同照片裏的人講話:“小姐,我今天終于給豆丁拍照啦~”
“以後他走了,我就能時常看看他,這樣就不會忘了他長什麽樣了。”
“今天的蘋果還是很硬,放了三四天了,吃起來太費力,以後還是蒸來吃吧。”
“诶,你看我頭上的花好看嗎,你是不是最喜歡杜鵑?”
“唉,到頭來也沒跟小姐一起照一張照片,真是白活了。”
……
“不過能遇見小姐,也不算白活。”
夏芋快速按動快門,發洩一般地記錄着,挽留着,镌刻着這些場景。
正午的陽光那麽刺眼,灼得在場的每個人都紅了眼眶。
去送照片的那天,邱阿婆、甜甜姐以及她們的幾個老姐妹都在,殷阿婆下不來床,抱着相冊看了一遍又一遍,時不時問身邊的人:“這個是我嗎?”,“我還有這個樣子的?”
她的老姐妹也新奇地不行:“是是,這是你!哎唷,小夥子可真厲害,把我的老姐姐照得真漂亮!”
夏芋和甜甜姐換了個眼色,點點頭,換甜甜姐走到床邊,“阿婆,我也沒什麽能幫您的,正好現在科技發達了,能合成照片了……”
殷阿婆眨巴眨巴眼睛,不懂她的意思。
甜甜姐從包裏掏出一張裝裱好的相片。畫面裏,19歲頭戴杜鵑花的大小姐與90歲頭戴杜鵑花的殷阿婆一起站在花團錦簇的陽臺上,兩雙明眸都含着脈脈的情誼,凝視着虛空裏最心愛的人。
“哎,哎……”殷阿婆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将相框緊緊扣在胸前,只管掉淚,嚎啕如天真稚童。
拿到照片的第三日,殷阿婆便走了。
新新舊舊、真真假假的照片擺了一屋子,近百年的時間颠倒又錯亂,青梅初長的回眸,勇敢堅定的契約,風華正茂的熱烈,耋耄蹒跚的厮守……
殷杜鵑心滿意足地阖上雙眼,同一日的初晨,她的“老伴兒”豆丁趴在她的腿上,一起從容地墜入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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