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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目間都是不可思議,江斂被他這個問題問的噎了一下,一時竟回答不上來。

實在是他雖活了十二年,說到底終究是個孩子,縱然陰沉,可碰上顏懷隐這種莫名其妙有時還瘋瘋癫癫的人,委實是道行不夠,每一句話脫口而出後,都被顏懷隐拿捏的死死的。

顏懷隐見他一臉吃癟的表情,像是見到了什麽好玩的事情,本準備起身的動作一頓,又重新靠回了樹上。

他愈發覺得好笑,竟一時倚在樹上笑的起不了身。

薄薄的眼尾勾起,聚滿了細碎的開心。

顏岫青也靠回他懷中,見哥哥笑了起來,也跟着抿着唇傻樂。

江斂忍無可忍,終是道:“還不走麽?”

已經有源源不斷的流民往南丘門聚集,他們再不走,不知道要排到什麽時候了。

顏懷隐收了笑,竟是順着他的話一本正經道:“嗯,不走了。”

江斂忍不住磨了磨牙。

顏懷隐卧在樹邊,不理會江斂陰沉的臉色,只朝他揚了揚下巴,話中還帶着未消散完的笑意:“再等一會兒,帶你吃好吃的去。”

他話這麽說着,真就靠着樹一動不動,做起了等待的架勢。

江斂無法,就只能站在他身邊等了起來。

這麽一等,便又是一個多時辰。

南丘門已經被望不見盡頭的流民圍了起來,早見不到什麽劉相王相了,一直到月色挂起,流民還是絲毫不見少。

當黑夜吞噬最後一縷餘晖的時候,倚在樹下閉着眸像是睡着了一樣的顏懷隐睜開了雙眼。

他這次徹底站起身來,抱起顏岫青,對江斂說了一句跟我走,便徑直繞過南丘門,往旁邊的角門走去。

江斂跟在他身後,一直走過角門,來到一處偏僻的城牆根時,才像是明白顏懷隐要幹什麽。

江斂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總算明白了顏懷隐為何要等到晚上了。

別人排隊,他是要去偷啊。

果真如江斂所想的,顏懷隐将懷中的顏岫青交給江斂,還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頭:“在這裏等我。”

他說完,腳尖一點,整個人如入水的魚一般,輕飄飄地就消失在了牆內。

只剩下江斂帶着個近乎啞巴的顏岫青站在城牆根下。

城牆內有什麽,江斂是知道的。

新登基的承德帝雖不怎麽在乎城外流民們的死活,但還是頗為在意流民們一個不滿沖進城內解決了他的死活的。

于是政權不穩固時,守城門的守備軍都給新帝換成了他手下的赤軍。

昔日平王,如今新帝手下最鋒利的一把劍——屠了十五城,将小太子的鶴羽軍近半數斬殺于朝天澗,破了守在朝華城外最堅固的一道天然屏障的赤軍。

顏懷隐要去偷他們的食物。

江斂不動聲色地站在城牆根,看着他清瘦身影消失在牆內,再緊接着去環視周遭一望無際的黑暗。

他跑慣了,不過幾眼,就能算出該往哪跑最讓顏懷隐意想不到。

流民群那麽大,他不過是彙入了海的水滴,只要他想,誰都找不到他。

已經堪堪能稱得上少年的孩子連腳都已經擡了起來,卻兀地想起了前幾天顏懷隐喂他吃的那個糖豆。

他舌尖碰了碰上颚,似乎還能感受到殘存的甜意。

城未破時,他在朝華城內混跡,怎麽會分不清糖豆和毒藥的區別。

他鮮少能吃到糖果,特別是別人送的。

有記憶以來,也不過兩次。

一次是顏懷隐的恐吓,一次是......

江斂低頭隔着衣襟碰了碰懷裏的那方手帕。

巧合的是,兩次糖果的味道竟是分毫不差的一樣。

他心腸向來冷,自然沒有什麽顏懷隐給了他一顆糖果他深受感動為他肝腦塗地的自覺,只是心性多疑又警覺。

他雖是少吃糖果,卻也不傻,分毫不差的味道出自兩個不同的人之手,難免會讓人懷疑。

一個懷疑,就留在了顏懷隐身邊這麽多天,如今也該夠了。

可雖這麽想着,江斂伸出去的腳卻鬼使神差地收了回來。等他反應過來,再擡頭時,就見顏懷隐從牆上飛掠而下。

和他去時的靈巧利落不同,他如今從牆上掠下的動作反而有些笨拙。

但顯而易見地能看出來他的開心。

江斂看着他手裏面提着的兩大袋子看起來死沉的東西,又一次的陷入了罕見的沉思。

“夾着牛肉的胡餅呢。”顏懷隐走到跟前,将手中的一個袋子遞給了他,笑道,“拿着。”

今日太陽好,夜晚的月光也敞亮,江斂接過胡餅擡頭,就看見他盈着滿足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微微低下頭,笑着對他說:“給你說個事。”

顏懷隐認真道:“我被守城的赤軍發現了。”

江斂:“...?!”

他沒反應過來似的,但身體瞬間已經本能地瞬間繃了起來,随即,寂靜的角落裏就響起了角門被打開的聲音。

顏懷隐一拍江斂的頭,低聲道:“跑!”

江斂擡腳就往南邊流民的方向跑去。

而顏懷隐已經先他一步抱着顏岫青跑了起來,也是南邊。

他們這裏距流民群還有段路程,只要跑進流民群內,任赤軍再怎麽厲害,也不可能在幾萬流民群裏找到他們。

江斂跟着顏懷隐跑了一段時間,赫然發現他手中還提着顏懷隐給的一袋子死沉的胡餅。

江斂呼吸頓時一頓,忍了又忍,才沒有将胡餅當場扔掉。

而顏懷隐跑了一段時間後,卻發現身後的氣息離他越來越遠,等少年回頭,就看到了月光下江斂一張慘白的臉。

顏懷隐停了下來,他此時才恍然想起來,眼前的孩子背上還有些傷。

背上還有傷,他還讓人家被提着這麽重的東西,如今煞白着的一張臉,仿佛無聲痛斥着自己是個多麽刻薄寡恩的一個人,連江斂鬓邊的冷汗都在鞭笞着他所剩無幾的一點良心。

可江斂卻一聲不吭,走近只看了顏懷隐一眼,就要繼續往前面跑。

顏懷隐低低嘆了一口氣,問懷裏的妹妹:“可以趴在哥哥背上麽?”

小姑娘乖乖地點了點頭。

他問完這句話,前方的江斂踏出去的腳還沒有落下來,肩膀上就輕輕落下了一只溫涼的手。

他還未反應過來,就覺得那手輕輕一提,緊接着,他的膝窩處就多了條胳膊。

他被顏懷隐給抱了起來!

江斂一愣,就開始掙紮了起來。

十二歲男孩的自尊心發作的不講道理,江斂眉目一斂,只覺得被顏懷隐抱起來這個事情荒唐又令人震驚。

可顏懷隐卻沒有心思理會他那點奇怪的自尊心。

少年懷中抱着一個背上背着一個,還帶着兩袋子胡餅,活像棵快被壓彎了的老槐樹,可他腳尖輕點,卻靈活的幾近鬼魅。

不過幾步,就将背後的赤軍甩遠了。

江斂在他懷中掙紮的越來越厲害,只覺得抱着他的胳膊又緊了些,緊接着少年有些無奈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小祖宗,別亂動了,我本就活不了幾年了,被你一咬,當場死給你看你信不信?”

本以為江斂不會聽話,可他懷中的人竟慢慢安靜了下去。

一路相安無事,江斂沉默地靠在顏懷隐懷裏,看着南丘門離他們越來越近。

他被抱着,頭難免碰到顏懷隐肩頸上,靠在他懷裏,江斂才聞到了從他身上散發的藥香。

像是從他骨頭縫裏滲出來的一樣,一腔骨血浸在藥罐子裏,似乎才能生出這樣近乎凄苦的藥香。

這一身藥香真如他自己說的那樣,活不了幾年了。

江斂被這一身藥香籠着,竟是莫名的鼻尖一酸,再不出什麽反抗的力氣了。

少年消瘦到單薄,可抱着他的手卻穩極了,直到将江斂放下來,都沒有颠簸一次。

三人已經混入了流民群中間,赤軍的馬蹄聲漸行漸遠,顏懷隐許是有些累,沒有再抱着妹妹,而是将她放下來,牽着她的手往他們的棚子處慢慢走過去。

江斂提着一袋子胡餅,安靜地跟在顏懷隐身旁。

直回到了住處,顏懷隐才舍得将他寶貝一樣的胡餅放下來。

江斂跟着他,将手裏另一袋子胡餅放到他的胡餅旁邊。

等到他放下胡餅的下一瞬,就見顏懷隐從懷裏掏出來一個東西扔給了他。

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瓷瓶,江斂将瓷瓶湊近聞了聞,聞到一股子藥膏的味道。

而顏懷隐帶點得意的聲音恰時在狹小地黑暗中響起:“我又不是只會偷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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