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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小半月,流民群裏就已經習慣了禁軍的搜查。
傳聞自那日劉相開門放飯後,就有一重犯趁機逃到了流民群裏,偏生那重犯擅長僞裝,劉相命禁軍搜查了幾日,都沒有将人找出來。
如今大家夥雖吃不飽,但每日也有些稀湯水混着死面餅吊着,流民的安置問題也在慢慢實施,對于禁軍不厭其煩的搜捕,衆人也就聽之任之了。
其中自然包括顏懷隐三人。
此時正是清晨,薄霧還未散盡,顏懷隐的小棚子前已經熱鬧了起來。
而今天亮的愈發早,不過是卯時過半,天已經将将大亮了。
顏懷隐正蹲在棚子外面刷牙。
許志蹲在他面前叭叭叭。
自從他半個月前被劉相捉走盤問了一遍放回來之後,這厮就跟着了魔似的,天不亮念着劉相好起床,天黑了都要誇着劉相大義入睡。
顏懷隐耳朵都快被他磨出繭子了,不動如山地刷着他的牙,視許志為無物。
許志捧着下巴,贊嘆道:“宰相大人并未懷疑那紙條是我寫的,我說明緣由後就将我放了回來,甄兄,你說說,舊朝有這麽好的宰相大人,怎麽會覆了呢......”
他的贊嘆被一陣漱口的聲音打斷。
許志斜眼一看,就見顏懷隐蹲在自己面前,正垂着眼睫,專心致志的漱口,一點都沒聽進去他在說什麽。
許志當即一噎。
他覺得這個甄兄真奇了個大怪。
這流民群裏大家全然髒的渾然天成,可偏生出了個顏懷隐,明明已經是這個條件,還要每日早晚都折新鮮的柳枝,泡在鹽水裏來刷牙。
許志看了他許久,又覺得他刷牙都和別人不同。
慢條斯理的,又帶着點心無旁骛的專心致志。好似他刷牙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事。
明明最普通的柳枝,被他拿在手裏,都顯得處處精細。
跟個大姑娘似的,和他背後的兩人一點都不一樣。
許志一歪頭,看了眼顏懷隐身後的江斂和顏岫青。
顏懷隐自己刷牙不算,也每□□着江斂和顏岫青刷。兩人在他的淫威之下,年紀小的刷的應付至極,年紀大的刷的生無可戀。
許志皺了皺眉,不自覺地抿了抿自己的唇,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
他這麽思索着,就見顏懷隐已經刷好了。人刷好了,這才肯分出點目光給他。
少年視線輕飄飄落到他身上,兀地迤出點莫名笑意:“許兄來了?”
許志心中當即咯噔一聲。
他心道:不會又來吧。
果真,顏懷隐緊接着說道:“他們兩人今日該默《論語》了,就麻煩許兄了。”
許志聽見他這句話,頓時萎靡了下去,仿若大廈将傾。而顏懷隐身後的兩人也霎時間搖搖欲墜了起來。
顏懷隐從容不迫地站起身拍了拍手,溫聲道:“就從《學而篇》開始吧。”
這無事的半個多月,顏懷隐就拽着江斂和顏岫青背了半個多月的書。
從《三字經》開始禍害,今日終于輪到對《論語》下手了。
而許志,從第二日被劉相放出來後,就被顏懷隐抓了過來,在空地上默出要背的內容,供兩人學習。
顏懷隐呢......顏懷隐就在旁邊曬太陽。
許志瞥了一眼無所事事的顏懷隐,扼腕嘆息。想他曾經也念過反抗,可做人要有良心,顏懷隐對他有指點之恩,才得以讓他與劉相大人一見如故。
只嘆他一身大才,如今只能為小兒默書!
許志一身不屈傲骨哆嗦着,認命般地起身去默寫《論語》,顏岫青在旁邊将這一切盡收眼底,眼珠一轉,就磨磨唧唧地過來往顏懷隐懷裏撲。
小姑娘趴在他的耳朵邊,輕輕道:“哥哥,我們還要在這呆多長時間呀?”
顏懷隐聞言捏了捏她頭上兩個小羊角包辮子,笑意淺淡:“快了。”
他擡頭望向西北的方向,心中算了下時間,輕聲道:“也就是這兩日了。”
他并不瞞着顏岫青,顏懷隐垂下來頭,笑着去看她:“小岫青馬上要去那麽遠的地方了,害怕麽?”
“跟哥哥在一起就不害怕,”顏岫青将頭埋在顏懷隐懷裏,想到什麽似的,又問道,“哥哥,那我們帶着他一起去嗎?”
顏懷隐聽了她的話,去瞧許志身旁的江斂。
許志擡手用樹枝在地上默着《論語》,江斂就在他身旁低垂着頭看。
經過顏懷隐這小半個多月的摧殘,十二歲的雖然臉上依舊是無波瀾的冷寂,但終究少了些陰沉。
特別是每日有顏懷隐摁着他刷牙洗臉,如今板正的站着,眉目間稚氣已消,加之身形高挑,便愈發顯得挺拔。
薄霧将将散去,遠處層層疊疊的花樹從薄霧中探出頭來,帶着點未消散完的濕潤與他眉目間的霜色糾纏,像幅江南杏花天下剛勾勒完的清寒古畫。
這樣的孩子,好好長大,必定是了不起的少年郎。
顏懷隐笑了笑,沒有回答顏岫青的話,他伸手捏着妹妹的臉頰,認真看了片刻。
盡管他特意去偷了夾着牛肉的胡餅給她養着,可半個多月沒喝過藥,小姑娘的唇色已經慢慢被深紫所覆蓋,臉色也愈發蒼白。
她體內的生氣正被一日日的抽走。
顏懷隐将這一切看在眼中,卻什麽都沒說,只不動聲色地屈起手指,輕輕彈了彈她的額頭:“背你的書去。”
他這副身子連病弱妹妹都不知道能護多長時間,還是不要坑着人去豺狼虎穴了。
這廂顏岫青被他趕去背書,那廂許志匆匆默完《學而篇》,屁颠屁颠地又往顏懷隐面前一蹲:“甄兄你聽我說,劉相大人......”
顏懷隐捂着耳朵,嘆氣:“甄兄不想聽。”
許志:“......”
他見顏懷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終究忍不可忍,嘴湊到顏懷隐捂耳朵的手邊,低聲輕輕道:“甄兄,那紙條是你寫的吧?”
捂着耳朵的手停了片刻,被慢慢地放了下來,顏懷隐看了他一眼,饒有興致道:“怎麽說?”
許志頓時如翹了尾巴的雞,得意洋洋地道:“我左思右想,總覺得那日有些蹊跷,我那日只與甄兄和張東風有接觸,張東風這厮平日裏十個手指頭以上的數都數不清,哪裏懂得寫什麽紙條?”
“甄兄,”許志冷哼一聲,“你設計在我身上塞紙條,讓劉相捉我去盤問,可是陷我于不義啊。”
顏懷隐揣着手,溫吞道:“可劉相是個好人。”
“正是劉相深明大義,才得以還我清白,甄兄此舉也算引我與劉相相識,我也不欲與甄兄計較,只是.....”許志眼珠子溜溜地轉了幾圈,聲音又低了幾分,“甄兄是怎麽将那紙條塞到我袖子裏的?”
“我可沒說我是塞你紙條的人,我身無長物,哪裏來的筆墨寫字?”顏懷隐瑩潤眸中聚了點笑意,顯得無辜極了,“與其懷疑這個,倒不如懷疑我是劉相大人通緝的要犯。”
“那紙條裏的字沒用筆墨,是用血寫的,”許志嘿嘿笑道,“上面寫了兩個字,一個食,一個疫。”
“劉相大人本只準備為流民發放食物,如今卻準備安置流民去處,就因看到了這個疫字,”許志一揚下巴,孔雀開屏似的道,“你設計将紙條放進我衣袖裏,引我去見劉相,就是為了讓他看到這個疫字,我說的沒錯吧?”
“你是個好人,”許志靠着自己的推理,一錘定音,“劉相大仁大義,自然不會冤枉好人。”
顏懷隐也不急着反駁他,只笑盈盈道:“若照你這麽說,我怎麽就選中你了呢?”
許志聞言,一收豪言壯志,羞赧道:“自然是我才學太深,那日與張東風一場辯質引得甄兄側目,遂欽佩不已,足當得起與劉相飲酒當歌,才欲借我衣袖一用。”
欽佩不已的顏懷隐:“......”
“既然這樣,”許志話音一轉,爍爍地看着顏懷隐,“甄兄剛剛和令妹的話我都聽到了,接下來去哪,你們帶着我一道去吧。”
他想了想,又蹙着眉,勉為其難地補充了一句:“若能加上張東風自然是極好的。”
他心中千回百轉,可面上不顯,還是那副樂呵呵的樣子。可話中的意思,卻是想在顏懷隐這裏讨個飯碗吃了。
如今亂世,多是無處可去之人,許志自然是要去讨去處。
可顏懷隐沒有想到,他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少年這才側目認真看了許志一眼。
直到看得青年溫潤面龐上露出點無措,他才笑道:“劉相大才,良禽擇良木而栖。”
“非也非也,”許志眼珠一轉,垂眸羞答答地道,“我父母早亡,亦無兄妹,只有一點過人才志罷了,而劉相幕僚如過江之卿,難有我容身之所。”
他複擡眸看向顏懷隐,眼中的春意比這四月天都蕩漾:“可甄兄卻是不一樣的。”
面對他這話,顏懷隐一樂,還未說話,遠方卻兀地插進來了一道聲音。
“就是他!他偷了我的錢,霸占着我的屋子,還砍了我一只手!”
這道聲音驚動了周遭的人,衆人都往聲音來源處看去。
顏懷隐也順着聲音看去,随即臉色就冷了下來。
不遠處烏泱泱站着十幾個人,帶頭的那個男人一臉兇狠,只右手缺了一只手,空落落的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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