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錄用

一個年, 陳忌過得冷冷清清。

他原以為今年過年會比往年不同尋常,如今看來,也并沒有什麽不一樣。

奶奶蘇秀清大年初一便被其他兒孫接走輪流吃住。

陳忌仍舊一個人孤孤零零地守着座空宅, 對着空氣抽煙喝酒暗無天日。

只不過地點稍微換了換。

先前的幾年,都是在那燒去半邊的宅院, 而今年,他抱了箱酒, 在周芙住過小半年的房間裏, 随意往地上一坐便不分晝夜。

今塘島的冬天還是一如既往的冷。

即便是再冷, 陳忌也仍舊是短袖加薄外套。

用周芙的話來說,跟沒穿衣服似的。

他像感覺不到冷。

又或是因為,心裏邊太冷。

那件周芙親手織了幾個月的黑色高領毛衣,他只穿過兩回。

除夕當晚被她逼着試穿了一回, 隔天又穿着它, 親自将她送回北臨。

從北臨回來之後, 他便匆忙将那毛衣換下來, 仔仔細細套上防塵袋, 妥帖地挂進了衣櫃最裏層。

他怕弄髒了, 穿壞了。

畢竟手藝這麽差的毛衣,他這輩子可能也就只有這麽一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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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沒舍得拿出去給陸明舶他們顯擺。

卧室裏安安靜靜,針落可聞。

不再有周芙的吹風機聲, 也沒再傳出他聽不懂的鋼琴曲。

她來時帶的行李不算多,後來的大多數東西,都是陳忌一點一滴親自給她添置的。

離開時, 幾乎原封不動地留在了今塘。

就連那一米多高的娃娃, 都還幹幹淨淨地擺在她床頭。

像是沒來過, 更像是還沒走。

也是, 回到北臨,她想要什麽能沒有。

就連能随時伺候她,幫忙處理麻煩事的異父異母的親哥哥,都這裏一個那裏一個,一個地方一個标配。

根本不用愁她能缺什麽東西,能吃什麽苦頭。

陳忌自嘲地扯了下唇角,也挺好,換個人折騰,省得他操心。

就是這小姑娘果然是只小白眼狼,說不讓聯系,就真一個電話都沒打過。

等他再打過去時,竟然已經成了空號。

他不死心地試了機會,就連話費都沒法替她充進去。

還真是白疼了。

**

浮沉建設大樓洗手間門口。

周芙握着手機,躲在一人高的盆栽旁,無力地循着牆角蹲下。

這麽多年,她曾無數次設想過,和陳忌再次相遇時,會用怎樣的表情和語氣同他打第一聲招呼。

卻獨獨漏了他已經将自己忘記的可能性。

或許也不是漏了,只是自欺欺人的,不願去做這樣一種假設。

眼淚不自覺緩慢地往下淌,一顆顆砸在手機屏幕上。

一雙杏兒圓眼神采不複,迷茫又空洞。

發小淩路雨的聊天界面還在不斷地往上刷新。

【怎麽可能忘記你呢?你們可是朝夕相處了小半年呀。】

【而且那時候都高中了,又不是三歲小孩兒還沒記事。】

淩路雨不理解:【他當初不是特別照顧你嗎?怎麽可能說忘就忘得了啊,就連普通人,也不至于沒有半點印象吧?】

周芙深吸了一口氣,不敢去回想方才陳忌對自己說“抱歉”時的那股陌生和疏離:【太久沒見過了,我和他。】

周芙擡手随意擦了下眼淚:【你還能想起你高一的同桌是誰嗎?】

對方沉默了許久,或許是在回想,幾分鐘後才回消息:【……好像是個學習不咋地的男胖子,不過臉長什麽樣,确實想不起來了……名字也沒什麽印象。】

淩路雨想了想,又繼續道:【但這不是因為我對人家沒什麽感覺嗎?那要是個帥哥,我肯定連他腹肌上長了幾顆痣都記得一清二楚。】

周芙:……

【但是你不一樣啊寶,你這張臉往外一擺,誰能忘?就連你幾年前在私高晚會上彈鋼琴,就那麽幾分鐘,到現在學校表白牆上,還有當年對你一見鐘情的人在找你聯系方式呢。】

【更何況,那個陳忌,當初對你那麽好……】

周芙咬着唇,半晌才回過神:【因為,我媽媽在他媽媽懷着他,最困難的那段時間,幫過她們家,後來我去了他家,可能就莫名有種責任感,所以才對我好。】

也因此,她媽媽當年才敢在那種情況下,将她孤零零一人突然送到今塘。

周芙三言兩語,将淩路雨所有安慰的設想全數瓦解。

她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來,只能弱弱問:【怎麽會……這麽久都沒有再互相聯系過呢?】

【你們當初分開的時候,他不是還送你上船了?】

周芙努力把眼淚忍了回去,吸了吸鼻子:【中間……算是發生了一些事情吧,一時半會兒可能也說不太清楚,該天再和你說吧,我一會兒還得去我室友那看看出租房。】

【噢噢好的,那你注意安全呀,需要的話就找我陪你一塊,你別自己一個人哦。】

【嗯。】

良久,周芙從高大的盆栽後邊站起身來,由于方才蹲的時間實在太久,起來時,雙腿有些發麻不說,連帶着眼前都泛起一片眩暈。

她扶着盆邊,閉眼緩了好一陣,而後不知是不是因為眩暈而産生了幻覺,鼻間莫名聞到了股熟悉的,原木混着煙草的味道。

周芙下意識睜開眼,等能看清眼前事物時,整條走廊空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

果然,剛剛應該是她的錯覺。

她重新走進衛生間,到洗手池前再次用冰涼的水沖了幾遍臉。

期間,幾個女生從廁所隔間裏走了出來,一前一後全到了洗手臺前。

周芙下意識往邊上讓了讓位置,繼續自己的事。

等用紙巾稍稍擦去眼周的水痕睜眼後,周芙才認出來,身邊的幾個女生似乎都是方才和她一塊參加了同一場面試的。

其中幾位,周芙在等候的時候有過一面之緣。

幾人各自補着妝,話題自然而然便拐到了方才面試時,最吸引小姑娘注意的陳忌身上。

他向來如此,無論是當初在今塘,還是後來到北臨,所到之處,總能成為大家熱切讨論的焦點。

“哎,剛剛面試我們的時候,最年輕的那個,是咱們公司老大,你們知道嗎?”

“當然,北臨建築圈子裏的人,誰還沒聽過陳忌啊。”女人補完口紅,優雅地将蓋子扣上,“連我們學校老教授上專業課,都得把他的設計拿出來當教科書分析,在北臨上大學的,應該沒有人沒下載過他的圖當手繪練習範圖吧?”

“別說在北臨上大學的了,我這個在寒城上大學的,老師每周布置的手繪作業,還都是叫臨摹他的手稿呢。”

“別說手稿,我記得我當時剛入學,電腦上才剛剛安裝上su,就已經有學長給我們發陳忌做的插件安裝包了,跟傳家寶似的,一屆傳一屆,聽說裏頭的模型組件全是大佬自己一個人做的,神不愧是神。”

幾個女生你一句我一句感嘆完能力,很快便有人忍不住開始将話題往他那張臉上帶了。

“建築這個行業都是越老越吃香,但是他好像才二十多歲,就已經厲害到我們學校教授都心甘情願來浮沉打工的地步了。”女人啧了聲,“而且那張臉!你們早上面試的時候仔細看了嗎?絕了,放明星堆裏都能随便亂殺。”

說到這,女孩兒們的唇角已經控制不住勾了起來。

“講真,光是那張臉擺到我面前,叫我熬夜通宵給他加班畫圖,我都心甘情願。”

有人不太認可,搖搖頭:“要做夢,就該夢個大一點的,咱們熬夜通宵陪他睡一晚,讓他替我們畫圖吧。”

“所以大佬為什麽想不開要做這種賠本生意?”

幾個人對視了下,忍不住笑出聲來。

周芙:……

周芙用紙巾稍稍将臉上的水痕擦完,再洗了個手,伸手準備再抽張紙時,正好和身邊的女孩對上了視線。

對方一愣,似是在打量,片刻後問:“你也是剛剛一塊面試的吧?”

周芙點了點頭:“嗯。”

“我就說對你這張臉有印象,真好看,我要是面試官,肯定得多看你兩眼。”

周芙垂了下眸,然而真正的面試官,剛剛連眼皮子都懶得掀,一眼都沒看過她。

“一塊去吃飯吧?”女孩似乎挺自來熟。

周芙沒反應過來:“啊?”

“我們都是剛才面試在外面等的時候剛認識的,反正都得吃中飯,一塊去呗,萬一要是面上了,那以後就是同事了。”

周芙張了張嘴,不太好意思拒絕,只能硬着頭皮同意。

找餐館的一路上,周芙都不免有些提心吊膽。

浮沉建設的位置在北臨市中心,是北臨最貴的地段。

不論房價還是物價。

在這塊上班的人也普遍高薪,生活質量高,平時随意吃個單人工作簡餐,動辄上百。

她最近才勉強把準備租房的錢湊好,沒有多餘的閑錢可供這樣的高消費。

原本打算走到半路的時候,讓淩路雨給自己打個電話,趁機開溜,哪成想還沒走幾步,一群人便拉着她進了間面館落座。

好在幾個女孩兒都是剛出校門的學生,同樣囊中羞澀,沒有那麽奢侈,挑的店價格在這一代,算是難得的接地氣。

周芙擡眸瞧了眼牆上的菜單。

只一眼,便怔住。

反應過來之後,才下意識看向招牌,上頭赫然寫着“今塘特色小吃”幾個字眼。

難怪菜單和當初她在今塘附中後門的小吃街裏吃的那家,那樣相似。

幾個女孩兒各自點了單,周芙沒猶豫,還和當初第一回 在今塘點的一樣,一碗清湯粉。

只不過當初點它是因為沒吃過,好奇,而如今,存粹是因為她只負擔得起這個。

等餐期間,女孩子們的話題仍舊繞不開陳忌。

有人感嘆了句:“要是今天這面試能過就好了。這樣沒準還真有機會,和大神發展一段辦公室地下戀情。”

周芙眸光黯了黯,沒吭聲。

“哎,這你們就想多了吧。”其中一個高馬尾的女生,似乎還掌握了一些別的新聞,“大神就大我一屆,當時我們部門有個學長似乎和他室友關系還可以,聽說人家早就有女朋友了,似乎還是青梅竹馬。”

女人話音剛落,店家便将幾碗面一并送了上來。

周芙面前的那碗清湯粉,毫不意外的,飄着層紅彤彤的辣油。

她方才忘了提醒店家別放。

只是此刻,她握着湯勺,腦子裏不自覺回蕩着剛剛那個女生說的那句話“陳忌早就有女朋友了。”

她不自覺收緊了捏着湯勺的力道,片刻後,面無表情地舀了勺飄滿辣油的湯,送到嘴裏。

像是感覺不到火辣的刺痛。

女孩兒們分完筷子,又繼續聊上了。

“我聽我那學長說啊,大神不僅長得帥,還專一,對女朋友特好,就這個年代,居然還把女朋友的照片夾在錢包裏随身攜帶,聽說我那學長說,好像還是小姑娘初中時候的兩寸證件照,妥妥的純情,真叫人羨慕啊。”

初中,她初中的時候都還沒有認識陳忌,原來比她還要早之前,他就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兒了嗎。

周芙垂着眸,像是失去了味覺般,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往嘴裏喂辣湯。

其實這些年來,她仍舊嘗不了辣,然而手卻像是根本不受控制。

似乎比起心裏的難受,嘴上這點辣好像也不算什麽了。

周芙一邊埋頭喝,一邊止不住掉眼淚。

良久,同桌的女孩兒們終于察覺了她的異樣:“你怎麽哭了?”

“是、是面試情況不太好嗎?”

周芙無神地搖了搖頭:“沒有,湯太辣了。”

只是辣哭得而已,她心裏一點都不難受。

“那你別喝了,要不讓老板給你換一碗吧?”

“不用了,沒事。”她随意抽了幾張紙來,擦完臉後抱歉地看向周圍,“你們吃吧,別管我,我就是有點吃不了辣而已。”

幾個女孩兒點了點頭,收回注意力後,很快有人開口:“哎,我怎麽感覺剛剛從店裏走出去的那個男的,好像大神啊。”

“誰?陳忌?”

“嗯,個頭一樣高,一樣的發型和衣服,走路姿勢懶洋洋的,背影看起來都好帥啊。”女孩舔了下唇。

“你是被大佬迷過頭了吧,他那麽有錢,不會來這種小店的。”

“也是。”

然而沒過一會兒,店家面帶笑容地端了一個大托盤過來,上頭除了擺了碗不帶辣油的牛肉粉之外,還放了好幾樣看起來根本不像這家店能做出來的菜色。

老板走到周芙跟前,将牛肉粉端給她:“小姑娘,剛剛在收銀臺那看到你被辣得夠嗆啊,真是不好意思,一時沒注意,辣油放多了,難受了吧?”

周芙忙擺擺手:“沒事,是我自己不太會吃。”

“看你都辣哭了,真是抱歉,這碗牛肉粉是給你新換的,其他這些菜啊,就當是給你陪個罪,嘗嘗鮮,不收錢,和朋友們一塊吃吧。”

店家說完,也沒等周芙點頭,像是怕她拒絕般,溜得比誰都快。

周芙垂眸,睨着面前那碗滿是牛肉的湯粉,剛剛才忍回去的眼淚似乎又有了奪眶而出的架勢。

她怔了良久,小心翼翼拿起勺子嘗了一口。

眼淚珠子瞬間不受控制地砸到勺子裏。

下一秒,同桌吃飯的幾個女孩兒幾乎同一時間收到了條短信。

大家紛紛點開來,随後有人開始唉聲嘆氣:“唉,面試沒過。”

“我也沒過,問的好幾個防火規範我都沒答上來,當時就感覺有點涼涼了。”

“我也是,誰知道會考這個。”

周芙喝了口湯,慢悠悠地從包裏掏出手機,點開短信的一瞬間,“恭喜你”三個字印入眼簾。

作者有話說:

陳忌:我陪你睡一晚,我再幫你把圖畫了好嗎?

周芙:有點心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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