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豆腐 (1)

周芙眼尾垂下, 沒說話。

陳忌又繼續拖腔帶調的:“還是說,連洗澡都要我幫你?”

周芙:“……”

陳忌痞裏痞氣地哼笑一聲,語氣相當欠:“倒也不是不行呢, 這事也有得商量。”

周芙:“……”

最後她還是将這不正經的男人推着去了門外,正要随手将門關上的時候, 陳忌拿掌心卡着擋了一下。

周芙擡睫不解:“怎麽了?”

“泡澡別把門關得太死,容易出事, 留個縫, 也不能泡太長時間, 二十分鐘差不多了,久了我得進去撈你。”這事算不上什麽常識,不過每年因為泡澡溺死的人不在少數。

周芙彎唇淺淡地笑了下,聽話地答他一聲好。

在任何方面, 他總是想得比她周全。

陳忌替她調的水溫正正好, 她卸下所有防備沉入其中, 只覺得似乎離不安和惶恐稍稍遠了些, 整個人都清醒了不少。

她安安靜靜泡在溫水中, 偶爾分着心神捧一捧水面上綿密柔軟的泡沫玩, 盡量先不去想國內那些糟心的事。

浴室門沒有完全關上,她微微阖上眼,往身後浴缸壁上的按摩軟墊一靠, 耳邊還能時不時聽到外頭傳來的聲響。

是陳忌磁沉的嗓音。

聽着讓人心安不少。

他應該很忙,安頓完她出了浴室之後,電話便一個接一個, 再沒有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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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而用英文溝通, 時而又換粵語, 還有的語言周芙聽不懂也分辨不出。

她從來沒發現, 原來陳忌居然連語言都掌握得五花八門。

不過想來也正常,她從前就知道了,陳忌這個人,就是什麽都會,還什麽都能做到很好。

最後一通電話那頭應該是陸明舶,普通話裏夾雜着一些今塘特殊的專有詞彙,語氣也稍帶點不客氣:“信?我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回國。”

“嗯,周芙過來了,就先不着急回去,之後應該會帶她在這邊玩個幾天。”

“行,你放進去了就行,到時候我一塊收。”

一字一句沒個前言後語,斷斷續續的,也拼湊不出什麽具體的故事來。

等陸明舶電話挂斷之後,他又接着開始下一通電話,仍舊是聽不懂的語言,一邊說,還一邊往浴室門邊走。

最後在門上輕叩兩下,也不管還在同對面的合作方對話,直接分出心思來提醒她:“時間差不多了。”

知道他就守在自己周圍不遠處的這十來二十分鐘似乎過得很快。

聞聲,周芙溫軟地應了聲好,而後從浴缸裏出來,用花灑再稍稍沖洗一遍,伸手拿下那挂在牆上,男士寬大浴袍邊上的小浴袍,套上之後開門往外走。

陳忌已經等在邊上了,手裏拿了套女士睡衣。

風格和她在國內家裏穿的類似,甚至連尺寸大小都毫無差別。

正糾結着想問他這裏怎麽會有這樣的女款睡衣,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陳忌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他瞧了眼來電顯示,一邊蹙眉不耐地接起來,一邊伸手勾着她下巴輕撓兩下,和往常在家裏安撫咕嚕的手法差不太多。

大抵是離北臨遠了,距離那張照片的刺激,也已經過了十多個小時,這會兒又有他在身邊陪着,周芙心安了許多,理智也漸漸的,重新回到腦海。

見他這麽忙,她怕耽誤他,也不想再留他。

等陳忌一通電話結束之後,周芙主動圈上他腰間,貼着人黏黏糊糊地抱了抱,深深吸氣貪戀了會兒他身上的味道,随後将人松開,理性地說:“你去工作吧,我自己睡就好。”

陳忌眉梢輕挑了下:“什麽意思,伺候舒服了就趕我走?”

周芙抿唇瞪了下他。

陳忌繼續貧:“服務到一半,突然間退單?小小年紀,怎麽玩得這麽渣?”

周芙忍住沒笑。

陳忌舌尖不悅地抵了抵臉頰,莫名酸溜溜起來:“還是說,你連英國也有标配的哥哥?”

周芙:“……”

“我怕耽誤你工作……”她知道自己給他提供不了什麽幫助,那就只能盡量別再給他惹麻煩,耽誤他,扯他後腿了,“你去忙吧,真的,我能自己睡,不用你陪我了。”

怕他不同意,她又繼續說:“早早把工作忙完,剩下的時間,帶我玩兩天好不好?我也好久沒來過英國了,基本上已經沒有什麽印象了。”

陳忌被她磨得沒了辦法,只能說個“行”。

陳忌這段時間确實忙得過分,從前他每年來英國的次數不在少數,這小半年因為想在國內陪周芙,不舍得也不放心離開她太久,因而這邊擠壓了不少的事情沒有處理,大多數得在聖誕之前結束。

聖誕前夜又是她的生日,原本計劃着辦完事趕回國陪她過,如今她人雖過來了,但該陪的時間也不能少,因而留給他處理公事的時間便更少了。

領着小姑娘到床上,安頓完她,陳忌俯身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下,沉着嗓:“那我出去一會兒,你一個人乖點兒。”

周芙點點頭,好笑道:“我又不是三歲。”

“我看你還不如三歲。”

“……”

男人走後,周芙翻了下身,側躺着,伸手将邊上那個空餘的枕頭拉過來抱在懷中。

這小半個月,陳忌應該都是在這張床上睡的,枕被之間滿是他清冽的味道,叫周芙很是喜歡。

她在被窩裏舒舒服服滾了會兒,正準備入睡時,随意放在床頭充電的手機忽地不停震動起來。

原本昏昏欲睡的小姑娘心跳控制不住加速起來,她下意識緊閉上眼,将整個人都蒙在被窩之中,努力忽略那從床頭傳來的陣陣震動。

然而逃避似乎沒有任何作用。

對方像是知曉她在躲,不停不休地發着消息。

良久,周芙深吸一口氣,從床上坐起身來,猶豫着往床頭探出的手都止不住在顫。

她緊咬着牙關将消息點開。

小提琴頭像仍舊在不斷發地送着好友申請。

短信一條接一條轟炸進來。

她默不作聲地睨着那不斷增加的紅色數字。

沒敢點開。

下一秒,微信圖标上冷不丁多了個紅點。

她下意識點進去,原以為還是付其右的好友申請,沒成想是班長發來的消息。

周芙眉心忍不住擰得更深,隐約覺得他發過來的消息,或許又是自己不想看見的。

猶豫許久,将消息點開來。

映入眼簾的便是三個字:

【對不起】

一如當初他轉學離開北臨前,最後同她說的那幾個字。

那年的私高不靠過硬家世,僅憑優異成績考進去的學生少之又少,班長就是其中之一。

寒門貴子在重高多如米,在私高卻極為少見。

但比起在重高當鳳尾,在私高做雞頭的獎勵金能夠救他母親于水火。

母親需要這筆錢治病,班長狠心放棄了重高的錄取名額,進了私高。

然而這樣的學生進到那種氛圍的學校,日子自然不會好過。

挨欺負算是家常便飯。

最開始他們也不過是小打小鬧,他能忍則忍,後來周芙從今塘回來,這幫人轉移了目标,他稍得片刻安寧。

可長久以來,成績下滑得很是厲害,母親的病逐漸好轉,家裏條件稍見寬裕,了解到他這種情況,也不忍心再将他放在私高,決定替他辦理轉學,回老家重點繼續就讀。

周芙受欺負的事情他是知曉的,和當初欺負他的是同一幫人,班裏乃至學校裏都沒有人敢反抗他們,他也不敢。

只是忍氣吞聲久了,哪怕是只病貓也想反咬回去。

臨近轉學的前一周,他終于将那憋屈已久的氣撒出來,替周芙出了次頭。

周芙從淩路雨借給她的五百塊錢中摳出一部分,給他買了些藥,随後提醒他,別再替自己做那樣的事。

付其右欺負他的那小半年,她正好在今塘,并不知情,因而又補充了句:“被付其右他們纏上很難脫身。”

班長笑着舉了舉手中即将要回老家的車票,無所謂道:“沒事,我這周末就轉學回老家了,天高皇帝遠,付其右再牛又能奈我何。”

周芙稍稍舒了口氣:“那就好。”

隔天兩人在車站相遇,周芙買了張北臨去往今塘的車票,原以為班長要回老家,便用買完票後僅剩下的最後一點錢給他買了點零食,讓他在路上解解饞墊墊肚子,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班長是來退票的。

他到底低估了付其右這幫人的惡劣。

那天之後,私高忽然告知他轉校手續不全,需要在北臨補好,之後回老家才能順利入學。

他着急來将車票退了,沒想到當天晚上便被付其右那幫人弄到了私家別苑去。

明明就差幾分鐘,周芙便可以搭上北臨去往今塘的那趟班車。

可班長的手機忽然發來了好幾段小視頻,她知道是付其右搞得鬼,但她不能不回去。

她悄悄将從前淩路雨從申城陽那拿回來擺弄的錄像表挂到胸前,硬着頭皮去了付其右的別墅。

那天,她沒來得及回今塘,可她還是見到了陳忌。

她對他說了最難聽的話。

她曾将他一個人丢在今塘島的冬天。

而那晚,她再一次将他丢在北臨初春的大雨之下。

隔了幾天,她悄悄聯系上班長,告訴他自己拍下了證據,只有報警,我們的未來才有希望。

只是警方來到醫院詢問情況的那天,班長蒼白的臉上揚起看似無所謂的笑容,同他們說:“同學之間鬧着玩的,男孩子打來打去的太正常了,我平時也打他們呢,都是小打小鬧,那天玩嗨了,大家都受了點傷,不只是我,付其右下巴都被我打脫臼了。”

不論警方怎麽說,班長堅持只是玩鬧,不願意報警。

一直到臨回老家的前幾分鐘,他給周芙發來消息:“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我只想趕快回老家好好上學,我父母經不起我這樣折騰了。”

周芙一邊看着消息,一邊捂着自己手臂上新鮮的傷口回他:“沒關系,是我害了你。”

那晚之後,整整兩年,她沒敢再回北臨。

而如今,她再次收到了相同的三個字。

【對不起。】

【我和家裏人剛剛在北臨安頓下來,我老婆上個月剛生小孩,還在坐月子,受不了任何刺激,我也是沒有辦法的。】

周芙這才想明白,為什麽連周嘉晟都不知道的微信號碼和小區地址,付其右能知道。

她緊張的手都控制不住在抖,可還是努力地捏着手機給他發消息:【付其右到底又對你做了什麽?不論是什麽事,報警吧,只有報警才有出路。】

消息發送出去的下一秒,對話框上出現了刺眼的紅色感嘆號。

周芙一下收緊手心,心中某種防線似是在漸漸崩潰。

她硬着頭皮點到短信。

沒敢點開一個接一個的小視頻,只先将堂哥周嘉晟的消息打開。

【周芙,你男人挺牛啊,當初老子去你公司找你,被你男人手下那小弟反手弄局子裏去,讓我爸媽好一陣求,害得老子好長一段時間不能出門,弄我也就算了,付其右他都敢動。】

【付其右九月才回國沒兩天,去你公司鬧了一陣,也直接就被弄局子去了,這兩天剛放出來,差點連我都打,你他媽看看你男人幹的好事,他說了,他不可能放過你的,你就等着吧,連帶着你家那位神通廣大的男人,也小心點哦。】

周芙齒間緊咬着食指,強忍住內心的恐懼,才将那些小視頻點開。

裏頭是班長挨打的視頻。

有八年前的,也有最近的。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在浮沉大樓門前,以及小區門前蹲守時拍下的視頻。

她壓根不知道付其右竟然已經去找過陳忌了。

明明是她招惹來的禍事,怎麽到頭來還是連累到了陳忌。

小視頻裏,班長被毆打的聲音不停在耳邊回響。

周芙一個人縮在床上,總覺得腦子裏的畫面莫名模糊起來,被毆打的人從班長變成了陳忌。

眼淚倏地奪眶而出,劃過臉頰,墜落在被單之上。

她緊咬着指節,哪怕再使勁也感覺不到疼痛。

也許他們說的是對的,像周嘉欣那種人,才與陳忌最最般配。

她有漂亮的臉蛋,完美的家世,她能給陳忌帶來錦上添花。

而她什麽都沒有了,渾身上下,除了疤痕便是永無盡頭的麻煩與災難。

陳忌那麽好的人,到底憑什麽要被她這樣的人拖累。

樓下庭院外隐隐傳來汽車停靠的響動。

周芙當即将手機關了,手忙腳亂将眼淚擦幹。

擔心他看出來,刻意下床進了洗手間,閉着眼用水洗了把臉。

正洗着,陳忌已經從樓下上來,到了她身後。

洗手間的鏡子上映襯出陳忌高大的體格,男人雙手交疊環保在胸前,懶洋洋倚靠在門框上,看着她在洗手池面前彎腰洗臉。

待小姑娘直起身,還未來得及将臉上的水漬擦去,陳忌已經忍不住上前,一下從她身後将人環抱在懷中。

周芙身子一僵,下意識從他懷中出來,往邊上挪了兩步。

陳忌輕挑眉梢,眼神在她臉上打量了下,問:“眼睛為什麽紅了?”

“水弄進去了。”她的語調裏沒了往常對上他時的嬌氣。

聲線平直板正。

陳忌下意識蹙起眉心,總覺得他這一趟回來,這小姑娘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怎麽才睡這麽一會兒?”他随口問。

周芙糾結着不知該怎麽同他開口。

“肚子又餓了?”他繼續猜測,“還好老子回來得及時,再去給你做點吃的。”

男人說着,正要轉身離開,周芙忽地開口将他叫住。

“陳忌。”

“昂。”男人語氣懶洋洋的。

“要不我們,離婚吧?我覺得,我們好像還是有點不太合适。”

陳忌腳步微滞一瞬,眸光瞬間黯下幾分,瞳仁漆黑,臉色沉得可怖。

下一秒,他當做什麽都沒聽到,随口問她:“想吃什麽?我這幾天都沒在家吃,菜不多,冰箱裏好像有餃子有馄饨,還有點——”

“陳忌,你別這樣,我是說真的。”她輕聲開口将他的話打斷。

男人終于還是沉着臉轉過身來,努力壓着脾氣,盡可能用平和的語氣同她說:“周芙你知不知道離婚這個玩笑不能亂開的?”

“我們不合适,還有誰能和你合适?”

“你那異父異母的親哥?還是什麽英雄救美的班長?”

“他們能像我一樣守着你伺候嗎?”

周芙面上努力保持着面無表情,指尖卻已經深深紮在掌心:“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陳忌眉梢挑起,扯唇嗤笑一聲,第一次用不帶玩笑的語氣說了句,“周芙,你有點兒良心。”

重逢之後的這麽長時間下來,陳忌總是以一種沉穩老道運籌帷幄的姿态出現,而今天是他第一次沒有辦法去細想任何事,第一次失去理智。

“我想不明白你到底想幹什麽。”

男人随手撈過剛剛才往桌上一丢的車鑰匙,冷冰冰地留下一句“我不想和你吵架,你自己先冷靜冷靜。”之後,沉着臉離開了別墅。

樓下轎車發動後,聲音逐漸遠去。

周芙貼着洗手間光滑冰冷的瓷磚牆面滑坐在地,耳邊不斷回響起陣陣哀嚎。

可怖的場景一次次在眼前重現。

她不知所措地回到床上,緊緊抱着那還殘留着他味道的被子。

不斷地告訴自己,睡一覺就好,睡着了就什麽事都想不起來了。

別墅外,陳忌黑着臉繞着屋外花園開了好幾圈的車。

片刻後,陸明舶的電話忽然打了進來。

陳忌挂了兩次,最後還是抵不住他的堅持,接了起來。

“沒事別給老子打。”他說完,正想再次将電話挂斷。

就聽見陸明舶在電話那頭心虛地喊道:“哥,那箱禮物運錯地方了……”

陳忌薄唇緊抿着,沒吭聲。

陸明舶繼續說:“我地址沒給錯!是這外國佬真不行!”

陳忌懶得聽他廢話,蹙着眉直截了當問:“送到哪了?”

“郊區一個集中點,你那地兒開車過去,估計一個多小時能到。”

“從今塘替你帶來的信也放裏頭了……”

陳忌緊了緊後槽牙:“知道了。”

男人打着方向盤,按照陸明舶發來的地址,黑着臉驅車前往。

氣死他得了,家裏那個莫名其妙和他說離婚,他還得屁颠屁颠開車去郊區給她拿生日禮物。

車子開出十多分鐘之後,陳忌心裏已經控制不住去想,周芙一個人在家到底在幹什麽了。

一邊兒氣她脫口而出就是離婚兩個字,一邊又開始回想自己剛才的态度是不是太過冷硬,會不會吓到她,害她委屈。

想想又覺得,人家都要和自己離婚了,他什麽态度,她怕是也不太在意。

片刻後,陳忌還是沒忍住給周芙打了個電話過去。

電話那頭沒人接,估計還堵着氣。

男人舌尖抵了抵臉頰,面無表情地給在英國的助理打了個電話:“給她送點兒吃的。”

“送我家去。”

“對,中餐,算了,中餐西餐都準備點兒,這姑娘嘴挑着呢,多準備點花樣,能多吃兩口我都謝天謝地。”

“順便看看她在做什麽,要是在哭你馬上和我說。”

別墅內,周芙一個人孤零零縮在床上,想閉着自己入睡卻遲遲無法入睡。

只要閉上眼睛,腦海中便不斷浮現小提琴琴弦割在手臂上的場景。

最開始是割在她的手上。

後來慢慢割在了陳忌手上。

她一下睜開眼,蒼白着小臉抓過手機,雙目無神地趿上拖鞋下了樓,而後徑直往屋外走。

将近一個鐘頭的時間,陳忌終于到了陸明舶所說的地點,将一箱子禮物搬上車後,又把那一沓信封捏在手中坐回駕駛座上。

方才的那點氣已經在路上全數耗盡,這會兒他心思全在周芙身上,歸心似箭,和她有什麽可較勁的,沒這個必要,男人連信都等不及看,随手放到一邊,只想立刻往家裏趕。

路上,陸明舶再次打來電話。

陳忌面不改色将電話接起來。

陸明舶這回語氣比方才正經了不少,甚至帶點兒嚴肅:“哥,付其右這個名字,你在嫂子那聽過沒有?”

陳忌眉心當即不自覺蹙起:“沒有。”

但是非常耳熟。

回憶半晌,他忽然開口道:“幾年前好像被我打過。”

不記得是哪一年了,那會兒他已經考來北臨。

周末習慣性去私高附近轉悠的時候,曾偶然間聽到過付其右口嗨,滿口污言穢語之後,嘴裏隐約出現了周芙兩個字。

那會兒陳忌也才大一左右的年紀,遠沒有如今成熟穩重,也不管對方說的是哪個周芙,上手就是一頓打。

當時付其右身邊跟了八九個人,見狀一起上,最後愣是沒打贏陳忌。

個個頭破血流之時,陳忌分毫未傷。

向來橫行霸道的付其右面子丢盡,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帶着一身傷回到家中,沖他那老爹賣慘告狀。

付其右這德性就是被家裏人從小到大的縱容寵慣給養出來的。

父親一聽,當即領着人要報警。

那也是陳忌第一回 被通知家長,從前在今塘,再大的事,也輪不到他爹陸天山出面。

陳忌不讓。

父子倆在警局面前碰面時,陳忌搭理都懶得搭理他。

陸天山則是十分上心,畢竟能有機會替兒子出面,不管是什麽事,他都倍感榮幸。

付其右父親付王成在北臨本就是家世顯赫出了名的富二代,到了付其右這一代,已經是富三代了。

因而舉手投足都透着股胸有成竹的底氣。

加之這回是他兒子重傷,他說什麽都要讨個公道回來。

見父親這架勢,付其右下巴也仰得極高。

哪成想等到陳忌父子倆進門,付王成當即變了臉色。

那聲恭恭敬敬的“陸總”脫口而出之時,付其右眼珠子瞪直,差點沒被吓尿。

最後倒是付王成點頭哈腰求着私了。

打那天之後,這付其右便被他老爹直接打包送到國外去,幾年都沒再回來。

陸明舶聞言,說:“那天我處理的那個來浮沉鬧事的人,就是付其右,原本覺得不是什麽大事,不值得和你說,但是這段時間查了查發現,這人幾年前好像和嫂子有點兒過節。”

“據說是上學的時候欺負過嫂子,校園暴力那類的。”

陳忌當即緊了緊後槽牙,臉色鐵青,他連一根頭發絲都舍不得碰,髒話都舍不得讓她聽的小姑娘,居然他媽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被人欺負。

陸明舶又說:“這個逼九月份才回國,沒兩天就來咱們浮沉鬧事兒,前段時間不是被我送進去關着嗎?這兩天好像是放出來了。”

陳忌隐隐猜到周芙剛才的反常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他不自覺踩下油門,加快速度,此刻只想盡快回家。

然而天似是不遂人願,回去的一路上,路堵得厲害。

原來堵車不止是北臨的專利。

陳忌被迫夾雜在車流之中,偏頭看到副駕駛座上的幾封信。

那是周芙前幾年寫給他的。

老郵差過世了,積攢在家中,他一封都沒有及時收到。

最開始的幾封信還寫了詳細地址,後來大抵是因為遲遲沒有收到回信,以為他收不到抑或是根本懶得看,後來的幾封,信封上連地址和收信人都沒有了。

但因為右下角始終畫了個小方塊,加上信封款式也統一別致,老郵差的孫子便将這幾封全數歸到一塊,一并給了他。

車仍舊堵在半道上,陳忌索性直接将信拆開來看。

最開始寫有地址和收件人的幾封,周芙還是認認真真在給他寫信的狀态。

後來的幾封,似是以為他看不到,成了她的樹洞,她無從慰藉的心靈寄托。

裏面訴說着她當年最真實的苦痛。

陳忌的心髒當即像刀子割裂般疼痛起來。

後來那些沒寫收件人的信裏,她不止一次同他說,阿忌,我好痛呀,你救救我吧,行嗎。

而他,毫不知情。

車子飛快地行駛在路上,男人內心中的恐懼和慌亂,在助理打來電話的一瞬間,達到了頂峰。

“老大,家裏沒人啊。”

家裏沒人。

這人生地不熟的,她一個小姑娘到底他媽能去哪。

陳忌仍舊不信邪地回了趟家,在看到空蕩蕩的屋子時,男人腦海少見的,一片空白。

她連拖鞋都沒換,一個人孤零零地消失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

英國的雨連綿不絕,豆大雨點發着狠地打在車頂之上,迸濺出絨毛般細細密密的水絲。

陳忌開着車,不斷地在別墅周圍的大小商道環繞。

雨勢愈發迅猛,空氣間的可見度極低。

陳忌的車速壓到最緩,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可能發現周芙的地方。

終于,在一家二十四小時藥店門前的臺階上,看到了雙目無神,愣愣坐着的周芙。

幾秒鐘之後,黑色的大傘出現在小姑娘頭頂之上。

哪怕她所處的位置其實淋不到太多雨。

哪怕陳忌身後已被雨水打到濕透。

那把黑色大傘仍舊嚴嚴實實遮擋在周芙的上空。

哪怕身上挨了刀子都不會皺一下眉頭的男人,眼眶竟控制不住酸澀起來。

他舉着傘,舉止輕緩地在周芙面前蹲下,嗓音沙啞得厲害,像是在抑制某種呼之欲出的情緒,努力讓态度聽起來溫柔些:“你知不知道,你快把我吓死了。”

周芙睫毛輕顫了下,沒擡眸。

“你一個人跑出來做什麽,嗯?”

聞言,周芙下意識将手上的藥瓶子藏到身後。

陳忌舌尖抵了抵臉頰,不容拒絕地伸出手去拿。

周芙咬着唇,眼神裏帶着慌亂,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我睡不着……陳忌,我睡不着,所以……”

所以跑出來買了安眠藥。

只要睡着了,那些可怕的畫面就不存在了。

陳忌看了眼藥瓶上的單詞,是褪黑素一類的安眠藥物,他單手擰了擰瓶蓋,察覺到蓋子還未被打開過之後,後怕地松了口氣。

他語氣嚴肅認真道:“周芙,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丢了,我怎麽辦?”

小姑娘努力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可是效果似是不佳,她輕搖着頭,像在自言自語:“沒關系的,我家裏,我家裏早就沒人在意我了,誰都不要我,我沒了,也沒人會來追究你的責任,沒人會知道的,你放心——”

她要是消失了,她帶來的那些麻煩和災難,應該也就不複存在了吧。

“周芙!”

陳忌心髒像揪着般生疼:“你怎麽敢有這種想法?”

男人表情嚴肅鄭重:“周芙,你記着,你要是把自己弄沒了,老子想都不用想,一定跟着你一塊走。”

他伸手掐了掐她臉頰,語氣稍稍放緩了些許:“我怕黃泉路上沒人能伺候好你,所以你自己想想,要不要好好活着。”

周芙的眼淚一顆一顆控制不住砸在陳忌那輕撫着自己臉頰的大手上。

她輕搖着頭,話音帶着哭腔:“我會害了你的,我沒有什麽好的東西能給你,我好像,什麽都沒有為你做。”

“老子哪裏需要你做什麽,嗯?”陳忌扯嘴淡笑了下,笑裏藏着酸澀,“你知道嗎,你什麽都不用做,我只要每天睜眼能看到你,就會覺得生活還有希望和意義。”

“你能給我一個家,周芙。”

小姑娘仍舊咬着唇:“我只會拖累你,你要是和周嘉欣在一起,會過上更好的生活。”

“我需要嗎?”男人輕捏着她下巴,“瞧不起誰呢?”

“連我爸爸都不要我了,陳忌,所有的好的,都是她的,你是最好的,所以到最後,你也會是她的。”

陳忌甚至沒明白這事為什麽會扯向周嘉欣,然而她既然這麽說了,他也必須篤定地告訴她:“所有無關緊要的都是她的,我是最好的,所以我只會是你的。”

然而他們之間的問題不止有一個周嘉欣,還有可怖的付其右,她死也不能把他拖下水:“我只會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團糟的。”

“沒有你,我的生活才是一團糟。”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陳忌說完,又繼續道,“為什麽不和我說?”

周芙愣了神,擡眸時,睫毛上還沾着水汽:“嗯?”

“付其右。”

小姑娘忽地攥緊手心。

陳忌大手一下握上她手腕,而後将她那小拳頭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這人的爹見了我,都得點頭哈腰,老子要是想打他,他爹能親自把他綁了,順帶替我把門關上,你有什麽好怕的?”

周芙不可置信地張了張嘴:“你,怎麽知道的?”

“陸明舶查了點東西,還有。”他頓了頓,“你的信,我剛剛全看了。”

委屈似是在一瞬間爆發,小姑娘癟下嘴,眉眼紅彤彤。

陳忌一邊舉着傘,一邊伸手将人往自己懷中攬:“傻。”

小姑娘帶着哭腔的悶嗓從他懷抱中傳出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我好像從來都沒有問過你,你以前,喜歡我嗎?”

男人忍不住扯了下唇角:“我不喜歡你,我把你養在身邊,親你抱你想弄你,我有病嗎?”

“是,老子确實有病,但巧了,這病只有你治得了,怎麽辦周芙,連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我的藥。”

周芙吸着鼻子:“那你到現在,還喜歡我嗎……”

“到死都喜歡。”

“喜歡你這件事情,八年從沒停止過。”

陳忌略顯粗粝的大手一下下輕輕撫去她滑落的眼淚:“我這輩子想要的不多,我只要你。”

“你要是想對我好點兒,就成全我,行嗎?”

小姑娘終于點了點頭。

男人揪着的心稍稍松了些,垂眸看着手中握着的藥瓶子,淡淡道:“這藥沒收了。”

周芙鼓了鼓腮,小聲嘀咕:“我睡不着……”

“老子有的是辦法讓你睡着。”

“……”

“餓了沒有?”他最在意的還是得把她的身體養好。

恐懼消散過後,饑餓感便迅速襲來,她誠實地點點頭:“餓了。”

“想在外面吃還是——”

“想吃你做的……我好久都沒吃到你做的了。”她無意識地鼓了下嘴,那嬌裏嬌氣樣迅速回來了。

陳忌看直了眼,痞裏痞氣扯着唇笑了下,無條件答應她的任何要求:“行。”

“起來,去趟超市,買點食材帶回家做,家裏沒什麽東西了。”

周芙點點頭,試圖站起身的一瞬間,尴尬地擡眸看他。

“怎麽了?”

“腿麻了……”

男人偏過頭舔了下唇,懶懶一笑,随手将自己被雨水淋濕的外套脫下丢到一旁,而後背過身去蹲到她面前:“上來,老子背。”

周芙彎了彎眉眼,輕手輕腳往他背上一貼,一邊手提溜着他方才脫下來的外套,一邊手緊緊圈上他脖子。

陳忌單手撐傘,另一手托着她,将人掂了掂,惹得周芙發笑。

而後就聽他吊兒郎當道:“自己抱緊啊,丢地上去我可不撿。”

周芙揪着他耳朵:“有的是人撿!”

“我倒要看看誰敢撿我姑娘。”

往車子那頭走的路上,周芙沉默了一會兒,想到當初他來北臨找自己時同他說的那些難聽話,她湊到陳忌耳邊,輕聲道:“陳忌。”

“嗯?”

“我想告訴你,我不是真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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