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要事
葉汝真猛然退開。
手腕卻被風承熙一把捉住,風承熙好整以暇地打量,越瞧越新鮮:“葉卿,今日的臉和往日不大一樣啊……這眉毛又細又長,倒是有幾分像女子的遠山眉。”
“臣死罪!臣昨日和妹妹玩投壺,臣輸了,妹妹學畫眉,便拿臣來試刀,将臣的眉毛修成了這般模樣……”
葉汝真往地上一跪,“陛下料事如神,臣才疏學淺,生性不喜拘束,無顏伴君左右,所以這份奏章,确實是辭呈。臣萬沒想到陛下會駕臨寒舍,如此面君,實屬失儀,死罪,死罪。”
風承熙閑閑道:“你妹妹?多大?何不讓朕見見?”
這句話裏的昏君調調如此濃郁,下一步很适合上演一些強搶民女的戲碼,讓葉汝真心驚膽戰。
“舍妹與臣是雙生子,她自小在蜀中長大,被家中長輩寵得不成樣子,不知事體,且膽子小,恐在君前失儀,還請陛下恕罪。”
還好風承熙倒也沒有在這上頭糾纏,松開她的手,看起了奏章,口裏道:“還有本事說人家,連朕手裏的奏章都敢搶,你又知道多少事體?”
“……”葉汝真自己也很後悔,也許是在自己的地盤比較放松,也許是便裝的風承熙看上去沒有着龍袍時那種威壓,總之她想也沒想就放肆了,“……臣死罪。”
風承熙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既是辭呈,早晚要送到朕面前,你搶什麽搶?”
葉汝真聲音低了點:“……臣怕寫得不好,惹陛下不悅。”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風承熙将奏章往她懷裏一扔,“滿紙廢話,不知所雲。駁回。”
葉汝真:“…………”
風承熙像是第一回 出宮似的,好像看什麽都挺新鮮,拿起桌上的青玉鎮紙瞧了瞧,搖了搖頭:“如此俗物,怎配葉卿?”
擱下鎮紙,又去打量硯臺,擡手之後,卻拐了個彎,拿起了硯臺旁邊的一疊宣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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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汝真手指一緊,差點兒從地上摳下一塊地磚。
她小時候在族學私塾裏混過幾年,年年都是墊底,字寫得毫無章法。
為着寫辭呈,她把葉汝成的筆墨全翻了出來,臨摹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不得法,字還是寫得四仰八叉。
最後還是白氏看不下去,出手替她抄錄了一遍。
此時被風承熙拿起來的,正是她練字時留下來的罪證。
葉汝真努力穩住心神:“這……這是舍妹練的字,不成樣子,讓陛下見笑了。”
風承熙聞言笑了一下。
笑得無聲,卻意外地溫柔。
“起來吧,都說了我今日是郗明德。”他的聲音都輕快得很,“你在家裏教令妹寫字,在宮裏卻學起令妹的字,兄妹二人教學相長,倒是有趣得很。”
葉汝真暗暗地舒了一口氣,他說的是入職第一天她胡亂寫起居注的事,那一番鬼都不認識的狂草确實是她的墨寶風格,“臣當時也是無計可施,還望陛下恕罪。”
葉汝成的書房陳設簡單,牆上沒有字畫,架子上也沒有古董珍玩,唯有花架上養着一盆蘭花,已過了花期,蘭葉疏朗,意态出塵。
風承熙在書架前轉了轉,抽出一本翻了翻,“葉兄,你一個讀書人,怎麽連本《中庸》都沒有?平日讀的都是些什麽?”
他翻到封頁,“……雲間郎,《月娘拂雲記》……什麽東西?”
葉汝成确實是一等一的不務正業,考完明經,四書五經就全扔了。
至于這《月娘拂雲記》,一聽名字就知道,是市井坊間人常看的話本子。
書架上有醫書、游記、琴譜、農書,但最多的,還是這一類書。
葉汝真十分樂意向風承熙展示出自己的不學無術,熱情地道:“這可是好書啊!陛下要不要帶回宮——”
話沒說完,就感到袁子明在後面猛扯她的衣袖,再回頭,見袁子明的臉都青了。
葉汝真不解何意,風承熙已經擡頭看她一眼,然後把書一合:“甚好。”
這時葉世澤過來,說廳上已經擺飯了,請二位客人過去用飯。
也不知是不是從白氏那兒聽了什麽,葉世澤待風承熙十分熱情,盡力攀談。
葉汝真落後一步,正要低聲問袁子明剛才為什麽拉她,袁子明已是壓着嗓子急急開口了:“阿成你瘋了?萬一陛下知道那書是你寫的怎麽辦?這事你連家裏都不讓知道,怎麽能往陛下跟前湊?要敬上也不是這麽個敬法……”
葉汝真:“!!!!”
萬萬沒有想到,她好哥哥不單會吟詩作賦填詞度曲,還會寫話本子。
“這不是陛下來得突然,把我吓得有點慌。”葉汝真,“陛下怎麽會到我這兒來?”
袁子明同樣也很慌。
今日上朝的時候就發現不對,他立于螭首之畔,風承熙不時就朝他過來。
望得袁子明膽戰心驚,懷疑自己即将蹈上前面幾任起居郎的覆轍。
散朝後,風承熙開口把袁子明叫到禦前時,袁子明已經連被罷官後回家怎麽哭給太爺爺看都想好了。
結果風承熙問:“袁卿和葉卿很熟,對麽?葉卿的事,袁卿想必知道得很清楚吧?”
葉汝真聽得心頭一緊,“你都說什麽了?”
袁子明:“你還不放心我嗎?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我自然清楚得很。放心吧,雲間郎的事我一個字沒說,如月姑娘更是提也沒提,就說些你平時愛做什麽,愛吃什麽之類的,講了幾件你小時候氣跑夫子的事,陛下聽得挺開心的,可能是因為聽得太開心了,所以就想來瞧瞧你?”
葉汝真:“……”
這叫什麽開心?
這是對她起疑心了吧?都開始從別人嘴裏打探她了!
不走是不成了……再留下來指定露餡。
“二位在聊什麽呢?”
風承熙在前頭站住腳,春日的陽光明媚極了,照在他的衣衫上白得發光,他整個人都像是籠在一團光暈裏,折扇輕笑,嘴角似笑非笑,“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有什麽話是我這外人聽不得的?”
葉汝真趕緊和袁子明上前幾步,簇擁着這位外人進了花廳。
席面十分豐盛,可以和葉汝真到家第一頓接風宴媲美,再聽屏風後微微傳出釵環輕輕碰撞的聲響,就知道外祖母和母親都在後面。
這架勢,讓葉汝真有點慌。
果然,三言兩語的客套之後,葉世澤就直奔主題,開始打聽風承熙是何方人士,家人因何不在,平時都愛做些什麽。
葉汝真幾次添酒挾菜,都攔不住葉世澤的話頭,葉世澤還是期待地問起父母在時可曾訂下親事。
風承熙點頭:“是。”
葉世澤終于安靜了。
葉汝真的心肝終于能放回肚子裏。
萬幸,萬幸,風承熙把在世的太後都能抹成父母雙亡,倒是認下了姜鳳書這門親事。
飯畢,四人坐着喝茶。
這回不是葉世澤巴着問話了,倒是風承熙問葉世澤生意行情如何。
起先葉世澤只是說些場面話,但風承熙問得詳細關切,葉世澤倒生出幾分感慨,這種話題原該和兒子聊,可惜他那個兒子從未關心過鋪子裏的事。
葉汝真捧着茶盞,聽着風承熙問關心棉布多少錢一匹,絲綢又是什麽價,每年賣出去的布有多少,價錢有沒有上漲,倒是比在朝堂上問那些國家大事還來得上心。
風承熙上朝的風格是十分多變的。
心情好的時候,基本大臣奏什麽準什麽。
心情不好的時候,好端端一本奏章也能挑出一堆刺。
但此時卻是不單問得細致,聲音還十分平緩溫和,和一位布商聊天,态度竟是比和滿朝文武好得多。
等到兩人聊完,茶都添了兩三回了。
風承熙終于起身告辭。
葉世澤還要客氣挽留,葉汝真忙道:“父親,郗兄還有要事在身,莫要耽誤了。”
葉世澤這才打住。
馬車就停在門口。
趕車的是鄭碩,等在車邊的是康福。
葉汝真:“……”
照規矩,下人不上廳堂,都是管家讓過去吃飯的。
所以,她們家把正五品郎将和正三品總管太監塞下人房裏吃了頓飯?
康福服侍風承熙上了馬車,拿引枕讓風承熙靠得更舒服些,低聲道:“陛下此次委實是輕率,好歹讓老奴跟在身邊,至少能為陛下試菜……”
“安心,小太子沒生出來,姜家哪裏會放過我這麽好的傀儡?”
風承熙說着,忽然掀起車簾。
袁子明已經翻身上馬随行,葉汝真站在階下,向他行禮。
風承熙:“葉兄,上車。”
康福聞言一怔。
禦駕之上,豈容得了旁人?這是天大的逾矩。
葉汝真倒是沒有想到這點,只是單純想離遠一點:“臣……我還在告假。”
“知道。”風承熙微微一笑,中午喝了幾盞酒,酒氣有幾分上臉,他蒼白的臉上多了些紅潤,眼睛裏也像是帶着點水汽,“我今日出門确有要事,還有個地方需要葉兄帶路。”
葉汝真下意識後退,指了指自己的眉毛:“可否改日?我這番形容,着實不便出門。”
風承熙歪了歪頭:“你這是在和朕讨價還價?”
“朕”字都出來了,葉汝真還能說什麽?
只能乖乖上車。
馬車寬大舒适,坐兩人也寬敞得很。但葉汝真十分局促,努力想減少自己所占的位置,恨不能把自己貼進牆縫裏,再加上低着頭,頗有幾分可憐。
風承熙忽然道:“康福,把你的眉黛拿來。”
唐福一驚,看了葉汝真一眼,有點猶豫,但還是掏出一只螺钿小盒子。
螺钿小盒子精致小巧,裏面分作兩格,一格盛面脂,一格盛眉黛,上面還嵌了一塊小小的菱花鏡。
大央貴人崇尚精雅之美,男子敷粉者不在少數,宮裏每逢臘八節,還會賜大臣面脂等物,內侍裏面用脂粉的更不在少數。
但葉汝真還是沒想到,康福居然會畫眉。
康福,禦前總管大太監,入宮四十年,侍奉過三代帝王。
他常年靜靜地侍立在皇帝身後,臉上永遠帶着幾分嚴肅的神情,法令紋深得如刀刻一般,莫說小內侍,新進的臣子被他看一眼都忍不住心生寒意。
葉汝真努力做出十分平淡的表情,但手不如臉鎮定,抖了幾抖,眉毛險些畫歪了。
風承熙手支在小案上,托着臉,看着她:“葉卿該好好練練手,将來為夫人畫眉,才不至于失手。”
葉汝真幹笑。
“葉卿,你家中是不是催着給你定親?”
“呃……有時确實會催上一催。”
“是催得緊吧?”風承熙道,“瞧令尊今日,若朕是個姑娘,他大約要當場把朕定給你。”
葉汝真:“……”
嗯……算是猜對了一半。
葉汝真恭敬地替父親賠了不是,然後問:“不知陛下想去哪裏?”
風承熙帶笑的嘴唇吐出三個字:“青雲閣。”
葉汝真僵住。
“怎麽?葉卿不是青雲閣的常客嗎?”風承熙道,“都說‘花中魁首,直上青雲’,能讓葉卿時常留連之處,朕也很想見識一下。”
葉汝成何止是青雲閣的常客,青雲閣簡直就是葉汝成的第二個家,上到閣主,下到掃地婆子,只怕都認得他。
瞞袁子明一個呆瓜容易,瞞一整座樂坊那是做夢!
葉汝真有幾分哆嗦:“陛、陛下,您這回又是打算辦什麽事,要臣打這個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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