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樂坊

青雲閣是北裏最好的樂坊,歡樓高結,精致燈籠垂下華美的絲縧,随着香風一起飄蕩。

“葉郎君啊,你可算還記得回來——”

彩袖與披帛像蝴蝶般飛來,幾乎要将葉汝真淹沒。

好容易坐定之後,風承熙頗有點嫌棄地拂了拂袖子上的胭脂印子,衣裳是白的,印子是紅的,分外明顯。

“我曾聽聞有官員花費千金也沒能見上女伎一面,原來其實都這麽不矜持的嗎?”

皇帝陛下平生從不知委宛為何物,這番話當着女伎們的面問葉汝真。

女伎們原看他生得好,氣度不凡,才特別熱情,聞言,一名女伎當即道:“郎君今日若不是同葉郎來的,此時還在樓下喝花茶呢,想見姐妹們,少說也要在第三回 。姐妹們,看來這位郎君性子冷,不喜人近身,咱們莫要讨人家嫌。”

女伎們齊齊起身,坐到葉汝真身邊,連袁子明都連帶享福,身邊多了三四名女伎簇擁環繞。

袁子明雖是跟着葉汝成來過幾回,但依舊面嫩,臉紅得像是塗了胭脂,“諸位慎言,這位郗兄身份尊貴——”

話沒說完,就被一名女伎塞了枚果子到嘴裏。

女伎們以往最喜歡逗他玩。

“身份尊貴的人多了去了,在這裏卻不稀罕,咱們這裏呀,只論才情。”女伎坐在葉汝真身邊,一面斟酒,一面道,“葉郎什麽時候學會攀附權貴了?”

樂坊女伎乃是脂粉生意的一大主顧,葉汝真在蜀中的時候沒少同女伎們打交道,此時倒也熟門熟路,并沒有不自在。

麻煩的是,她們一口一個“葉郎”,叫得比夫君還親,而她一個名字都叫不出來。

“諸位姐姐……”

她才開了一個頭,女伎們齊齊掩嘴笑,“一陣子不見,葉郎的嘴怎麽這麽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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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汝真心道不好。

葉汝成對誰都冷淡得很,哪怕是在父母面前也沒個好臉色,但唯獨對她這個妹妹十分溫和小心,哪怕京城和蜀中相距遙遠,葉汝成還是會經常去看望葉汝真。

“身份尊貴的人多了去了,葉某難道都引為朋友?若非志趣相近,才情相得,哪怕他是天王老子來了,葉某也未見得放在眼裏。”

葉汝真聲音放淡一點,“只是這位郗兄性子冷淡,心直口快,不妥之處,還望諸位姐姐看在我的面上,原宥則個。”

女伎們轉嗔為喜,“還說人家冷淡,誰冷淡得過葉郎你呀,好幾年了,才得了一聲‘姐姐’,我們哪敢不聽?”

說着,紛紛坐回了風承熙身邊,照常侍奉。

風承熙也終于學到了宮外到底與宮內不同,除了與她們保持一點距離以免再沾上胭脂之外,再也沒有口出惡言了。

然後湊近葉汝真一點,低聲:“葉兄還有兩副面孔呢?平時可不是這個模樣。”

身邊女伎環繞,這一下離得極近,幾乎快要咬上耳朵。

葉汝真只覺得他每一個字的熱汽都觸到了耳尖上,一片溫熱。

她強行忽略,低聲答道:“都是演戲。女伎們就吃這一套,高冷大才子什麽的。”

風承熙點點頭:“我也會演戲。”

葉汝真心道:看得出來。

她低聲問:“陛下說的要事,什麽時候開始辦?”

風承熙:“不急,還早。”

葉汝真能不急嗎?女伎們一個比一個親熱,一疊聲要她給她們寫新詞,度新曲,有人還抱出琴,讓她指點。

好在這些天臨葉汝成的字,找的就是葉汝成的詩本子,裏面有不少殘章閑篇。

葉汝真估且掏出幾首應付過去。

琴嘛,點評起來也可以說得玄之又玄。

但當女伎們要她度曲的時候,她是真的不行了。

幸好她早有準備,入席之後就一杯接一杯,像不是要錢地往肚子灌,此時眉眼皆泛着春色,口齒不清:“度……度……度就度……拿……拿來……”

拿着詞,唱得曲不成曲,調不成調。

但因為是喝醉嘛,女伎也只是笑着讓她喝些醒酒湯。

一只手取過方才女伎記下的新詞,端詳片刻,然後拈起一支象箸,輕輕敲在琉璃杯上。

“看人間,誰得似,谪仙閑……”

席上衆人都向風承熙看去,包括腦袋已經埋在桌上的葉汝真。

女伎們雖是照常服侍,但帝王之氣如同有形,風承熙不笑的時候眉眼過于冷冽,像刀口上的薄刃,女伎們只覺得靠近都生寒,不由自主離他遠一些。

此時他獨占一席,臉上也帶了點酒意,襟口微敞,露出一線皎白的裏衣領子,牙箸輕響,詞曲自唇齒間流洩而出:“……生涯不問,留情多在酒杯間……”

袁子明端着酒杯忘了喝,完沒想到皇帝也會度曲,難怪會對葉汝成如此寵幸,原來真的是志趣相投。

女伎們當然更是又驚又喜,紛紛坐直了細聽,有人連忙錄曲,有人斟酒給他潤喉,有擅曲者抱了琵琶,和着風承熙的歌聲伴奏。

風承熙就在女伎手裏仰首喝下一盞酒,新曲譜罷,伸手取過女伎的琵琶。

“孤向這廟裏擡頭觑望,問何如西宮南苑,金屋輝光?空則見顫巍巍神幔高張,泥塑的宮娥兩兩,帛裝的阿監雙雙。”

這是戲文《長生殿》裏的唱詞,唱的是帝王心曲,他信手拈來,詞正腔圓,曲調纏綿,琵琶聲聲圓潤,竟是曲工雙全。

葉汝真人趴在桌上,半邊衣袖蓋着臉,着實驚訝。

她打聽出來的傳言裏,說風承熙年少荒唐,其中一項就是風承熙一整年沒有上朝,甚至連自己的寝殿也不回,整日就在太樂署,和那些個梨園弟子厮混。

太後為此要把所有樂工伶人全趕出宮去,風承熙就抱着琵琶跟樂工們一道出了宮門,最後還是被當時的姜家家主攔路請了回來。

這一幕就發生在朱雀門外,官員百姓皆在,親眼目睹者無數,一度傳為奇談,至今仍是一打聽就知道。

葉汝真以為傳言多少會有幾分誇張,比如一個皇帝怎麽可能去當伶人?

沒想到竟是真的,就這聲腔,這琵琶,沒有十來年的浸淫,絕無這份功底。

更絕的是他唱的時候聲帶悲怆,眼含絕望,恍然便是戲文中那個走投無路的末路君王。

女伎們如獲至寶,葉汝真身邊頓時空了一大片,全轉在了風承熙身邊。

風承熙問:“你們喜歡才子,在下可算得上才子嗎?”

女伎們紛紛道:“郗郎君之才,可與葉郎君并稱雙璧。”

風承熙看了一眼趴在桌上醉熏熏的葉汝真,葉汝真立即把自己埋得深一些,假作迷糊地哼唧兩聲。

然後就聽風承熙問道:“那麽在下可有資格見一見花魁如月?”

葉汝真:“!!!!!”

青雲閣的後院是女伎們的居所。

雖不如前院燈火輝煌,亦是布置得十分精雅,比起貴女的閨房不遑多讓。

前院歌聲與樂聲到此聽來十分遙遠,落在風聲,若隐若現。

房中飄出零落的琴聲,并不成曲,一只纖纖素手拔弄琴弦,姿态随意。

“衆器之中,琴德最優,能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姜鳳聲皺眉,“你來這種地方能練什麽琴?”

姜鳳書衣着發飾皆十分素淨,指尖拂過琴弦,淡淡道:“兄長是自欺還是欺我?琴于姜家嫡女而言,只不過是媚上邀寵的工具。我連女伎服侍男人的本事都要學,在這裏學琴,不是為了更好地讨得陛下歡心嗎?”

姜鳳書:“妹妹這是在怨我?”

“怎麽會?”姜鳳書淺淺笑了,“我這四時供養,一身血肉,皆是姜家給的。身為姜家嫡女,無論為姜家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阿月兒,你生來就要當大央皇後的,那是多少女人想都不想的尊位,而你,只是因為生在姜家就能做到了。”

姜鳳聲放軟了一點聲音,“市井百姓都知道的俗語,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的辛苦,哥哥比誰都清楚,但正因此,你的尊貴也不可限量,一切都是值得的,莫要胡思亂想了。”

“我是在家中待得有些煩悶,所以想來這裏坐一坐。這裏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我覺得很自在。”

姜鳳書望着姜鳳聲,眼睛裏露出一絲哀婉,“這是我僅有一點自由,入官之後,我就連這一點都沒有了,哥哥連這點都不肯成全嗎?”

姜鳳聲臉上有片刻的遲疑,然而轉即便恢複如常:“不行。陛下此時就在青雲閣前院,誰也不知道他為何而來,你不能留在此地。”

姜鳳書:“他自來荒唐,來樂坊還能為什麽?青雲閣美人無數,自有人服侍他。倒是兄長最好快點離開,若是被他知道兄長盯着他的行蹤,只怕又要發好大一頓火氣。”

門上忽然被急急拍了一下,唐遠之的聲音傳進來:“家主大人,陛下帶着人往後院來了。傅媽媽正在應付。”

“聽見了?陛下的性子你是清楚的,一個傅氏不可能攔得住他。”姜鳳聲道,“他只怕是聽見了什麽風聲,萬一看到你一個女兒家身在樂坊,立後之事便要出大變故了……快跟我走!”

姜鳳書也知道利害,抱起琴,跟随姜鳳聲快步走出房門。

葉汝真整個完全是懵的。

她也不知道風承熙是從哪裏知道了如月,女伎們都說如月早已離開了青雲閣,風承熙卻是微微一笑,擱下琵琶徑直闖向後院。

青雲閣這麽大的樂坊,養了不少護院。可沒有人攔得住他,鄭碩在前面為他開路。

葉汝真酒都吓醒了:“陛——郗、郗兄,如月真的不在青雲閣了,郗兄就算去了後院也見不着她。”

“是嗎?朕不信。”風承熙嘴角帶着笑,腳下不停,“朕要親自去瞧一瞧。”

傅媽媽滿面堆笑地迎上來,企圖攔下風承熙,奈何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鄭碩推到一邊。

“葉郎君啊這是怎麽回事?”

傅媽媽還沒有吃過這樣的虧,又驚,又怒,“這是什麽人?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敢在青雲閣撒野,明兒京城就沒有你這一號人物了!”

葉汝真好想捂住她的嘴。

風承熙聞言一笑,回過頭來,向着傅媽媽,聲音很是悅耳,就和片刻之前唱曲時一樣好聽:“知道,青雲閣的靠山是姜家嘛,明日讓姜鳳聲來找我,我來招待他。”

他明明是帶笑的,眼睛裏卻沒有一絲笑意。

傅媽媽閱人無數,此時卻被震得呆在當地,一時不敢動彈。

此時已經進了後院,前方有人影一晃而過。

“召人。”風承熙吩咐。

鄭碩以手為哨,發出一道尖利哨音,圍牆外響起鐵爪抓壁的聲響,緊接着铠甲聲動,一道道人影翻牆落地。

“外面都守好了,一個也不要放出去。”風承熙道,“今夜所有在青雲閣的女子,全帶到這裏來。”

葉汝真呆立當地,半醉的腦子終于開始轉動起來。

這就是風承熙的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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