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有病
青雲閣作為京城最著名的樂坊,後院也有不少客人。
正值你侬我侬情意綿長之際,房門轟然洞開,哪怕泥性人也會有三分火氣。
但定睛一看,踹門的是羽林衛,大部分都悚然一驚。
只有個別位高權重者,既驚且怒之下,還敢于踹上羽林衛一腳,奔出來看看是哪個不怕死的前來搞事。
然後就看到了坐在花園涼亭中的風承熙。
“撲通”一下,那大臣跪下了,“陛——”
底下的話被羽林衛捂住了。
風承熙倒來了興致,踱到他面前:“這不是林侍郎嗎?令兄林敬當年教朕《尚書》時,可是嚴苛得很啊,怎麽沒想過好好教一教你?”
林侍郎身抖如篩糠。
大央官員狎伎以渎職論,平時大家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站對了位,誰也不當一回事。但被皇帝親自捉住又是另當別論。
風承熙:“葉卿,你說該怎麽處置?”
葉汝真腦子裏亂得跟貓兒爬過的線架似的,哪裏知道怎麽處置?
而且她自己又驚又慌,方才急急灌下去的酒被春夜的涼風一激,胃裏一直在翻湧,此時再也忍不住,撲到一邊吐了個幹淨。
風承熙道:“瞧瞧,林侍郎和令兄一樣道貌岸然,卻行此龌龊之事,把葉卿都惡心吐了。”
吐得亂七八糟的葉汝真:“……”
我沒有,我不是,你別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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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侍郎的兄長林敬是飽學之士,當時負責教導風承熙,實在奈何不了頑劣的風承熙,最後提前告老致仕,回故鄉養老去了。
朝臣們說起這事,還為朝廷惋惜,看在林敬的面上,對留下來的林侍郎多有幾分照拂。
但頑劣學生本人顯然不是這麽想的。
風承熙十分愉快地罷了林侍郎的官,還和和氣氣地道:“聽說令尊早逝,你是令兄一手帶大的,如今令兄年紀大了,你也該早點回去孝敬才是。朕賜你程儀,明日一早便出發吧。”
林侍郎沒來得辯駁一句,便被拖了下去。
葉汝真當差的那些時日裏,林侍郎是朝班裏最沒有存在感的一個,從來沒有上過奏章,出班說話一般只有三個字:“臣附議。”
附得多半是姜鳳聲。
此時她約摸明白了,見如月什麽的不過是個由頭,風承熙來青雲閣要挖的大概是什麽要緊人物。
眼看罷了一個從三品侍郎,風承熙都沒有收手的意思,這個人物顯然了不得。
“陛、陛下……”葉汝真虛弱地開口,準備遠離這是非之地。
才開了個頭,風承熙扔了一塊帕子過來,“擦擦汗吧。”
四個字簡簡單單,既不似之前闖後院的殺氣騰騰,也不似方才罷官時不懷好意的奚落。
葉汝真莫名有種感覺——這四個字裏,才是帝王冷厲華衣之下,真正的風承熙。
轉即便覺得自己多想了。
風承熙大約是從小學戲學得好,簡直有一千張面孔,輕佻灑脫天真冷漠狠辣無情,他一個人就能全演完,哪裏來的真正的他?明明個個都是他。
“謝陛下。”葉汝真恭恭敬敬把帕子奉還,“謝陛下關懷,臣自己有……”
風承熙看了她一眼:“嫌朕?”
……這怎麽敢?
葉汝真謝恩。
雖是帕子,到底是禦賜之物,葉汝真用得小心翼翼。
她的額角确實是一片汗,一半是因為吐的,一半是因為吓的。
鬓角有細碎的頭發貼着肌膚,被汗濕之後發愈黑,臉愈白。
風承熙看着她,忽然道:“葉卿與令妹既是雙生,想必容貌十分相像吧?”
“!!!”
葉汝真擦汗的手頓住,聲音有幾分幹癟:“确實是……頗為相像的。”
風承熙轉過頭去望着後院的點點燈火,羽林衛正在大肆搜索,不時有種種響動傳來,樂坊裏的人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被羽林衛押在花園外的走廊上,暗暗抽泣。
“葉卿相貌上佳,令妹自然也是一位美人,不知葉卿可願将妹妹送入宮中,長伴朕左右?”
葉汝真不知他是從哪一個角度突然起了昏君之思,當場便跪下:“臣死罪,此事萬萬不可。臣妹長于鄉野,腦子既笨,膽子又小,真進宮當妃嫔,輕則給陛下添堵,重則弄丢自己的性命——”
風承熙語調威嚴:“葉汝成,你可知你這是抗旨?”
“哪怕是陛下要臣的命,臣也不能奉旨!陛下可以有千千萬萬個美人,但臣只有一個妹妹!”
葉汝真算是豁出去了,等着風承熙大發雷霆。
結果半天沒有等到。
葉汝真大起膽子擡起頭,悄悄偷看。
“起來吧。”
燈籠的光芒映在風承熙臉上,上面沒有怒氣,倒有幾分落寞。
“你待你妹妹倒真是好,別人都巴不得把妹妹送到朕身邊來,你卻是不要命也要保着她。”
“她到底是臣在世上唯一的姐妹……臣不待她好,待誰好?”
葉汝真其實有點心虛。
主要是她實在變不出一個妹妹來,這旨是非抗不可。
“世上唯一的姐妹……”風承熙輕聲道,“朕也有,但朕從來不曾善待過她一日。”
葉汝真打量他的神色,似是願意收回成命了,忙道:“陛下已經和伽南王子密談過,卻仍要躲在供案底下偷聽他和公主見面,顯然是想聽一聽他堅持娶公主到底是出于何種居心,這種做兄弟的心情,臣很能體會……”
“葉卿,你體會錯了。”風承熙道,“這種時候,你應該說——陛下是真龍天子,本就不會囿于塵情俗世,豈能以凡夫俗子之情度之?”
葉汝真瞧他臉上雖是帶着笑意,卻實在不像是高興的樣子,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才好,再一次生出“伴君真難啊”之感。
鄭碩過來,附耳向風承熙回禀幾句。
風承熙臉色微微變了變,然後道:“葉卿,想不想去看個熱鬧?”
後院每間廂房的客人與女伎都被請了出來,只有一間例外。
因為裏面的人是姜鳳聲。
姜鳳聲外袍敞開,裏衣也半松,露出一線胸膛,頭發披散。
雖是衣衫不整,但神情端然,依然如往常一般矜貴優雅。
“偶貪一夕之歡,竟給陛下撞了個正着,實在是慚愧。”
在他的身後,绡簾低垂,隐約可見一名女子躺在床上,身形起伏柔美。
風承熙:“朕聽說近來官員狎伎之風甚重,所以特地來瞧瞧,剛剛抓了一位侍郎,朕已經處置了。萬沒想到竟遇到了表哥,表哥,你是中書令,說說看朕該怎麽處置你?”
“此事确實是臣錯了。狎伎當罰俸一年,在君前失儀,當官降一階。臣身為百官之長,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願自請辭去中書令之職。”
他說得甚是懇切,風承熙卻像是沒聽見,徑自走向床榻。
姜鳳聲攔在風承熙面前:“陛下,這姑娘生性羞怯,且此時不便見人。”
風承熙看着他微微一笑:“表哥,你還不知道朕嗎?你越是攔着,朕便越是要看一看。”
他說着甩開姜鳳聲,上前一步,掀開了輕薄的绡帳。
這一下力道極大,绡簾輕飄,簾後的美人烏發如瀑,身上僅裹了一床毯子,露出光滑圓潤的香肩。
風承熙捏住美人的下巴,迫使美人擡起頭。
美人有一張楚楚可憐的面孔,但不是姜鳳書。
葉汝真只見風承熙的臉色剎那間變得鐵青。
“人呢?!”
風承熙抓住姜鳳聲的衣領,“人在哪裏?!”
姜鳳聲有些無奈:“臣不知陛下說的是什麽人。臣一直和如娘在一起,不知道陛下要找的是什麽人。”
“你知道朕找的是誰!你知道!”風承熙漂亮的面孔扭曲,怒火像是要從眼中似要噴薄而出,“姜鳳聲!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沒有人能耍弄朕,沒有人!”
葉汝真從未見他如此暴怒的模樣,一時驚住。
姜鳳聲的衣襟被扯得淩亂,望向門邊的康福:“康公公,陛下近日可有服藥?”
康福回道:“太醫院開出來的藥,日日都由老奴親自伺候陛下服用。”
“那陛下怎麽還會如此失态?”姜鳳聲道,“葉大人,快快将陛下拉開,陛下怕是又犯病了。”
葉汝真不知所措。
她打聽到的傳言裏,可沒聽說風承熙有什麽病。
但眼下的風承熙明顯不正常,臉色發青,眼底卻泛紅,咬牙切齒,像是恨不能從姜鳳聲身上咬下一塊肉來,“朕沒病!朕沒病!都是姜鳳聲害朕!都是姜鳳聲害朕!他一直在害朕!你們都看不到!是他害朕!”
康福和鄭碩上前試圖把風承熙拉開。
風承熙一面狂罵,一面掙紮,葉汝真只得上去幫忙。
“哧啦”一聲響,三人合力,總算把風承熙和姜鳳聲分開,風承熙手上還抓下了姜鳳聲的一片衣襟。
“陛下,你的病臣等一直瞞得好好的,生怕傳到宮外,動蕩民心,您怎麽還自己跑出來鬧事呢?”
姜鳳聲臉上滿是憐惜,“唉,送陛下回宮吧,以後別再由着陛下私自出宮了。”
風承熙兀自大喊:“姜鳳聲!你這個僞君子!終有一天朕定要殺了你!”
“陛下……到底是什麽病?”
葉汝真把風承熙扶上馬車,風承熙看着單薄,架不住骨架結實,沉得很,葉汝真累得喘籲籲,問。
康福沒有答話,放下車簾。
車內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清,也不知道風承熙現在是個什麽情形。
她記得案上有燈籠,應該也有打火石,俯身去摸。
“別點燈。”風承熙忽然道。
聲音雖輕,卻是每個字都清楚得很,“姜家的人在後面跟着我們,燈一亮便瞧得見車內的影子。”
“……”
葉汝真一時有點懷疑,到底是她今晚喝多了酒,還是腦子本來就不夠用?
“給朕倒杯水。”風承熙道,“朕嗓子都快喊劈了。”
葉汝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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