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招攬

葉汝真摸索着倒了杯茶水。

馬車內烏漆抹黑的,她連風承熙手在哪兒都看不到,京城夜裏沒有宵禁,街邊鋪子都挑着燈籠,發出一團團暈黃的光。

葉汝真想把窗子上的簾子挑開半分,借點光。

“別。”

葉汝真的手才伸到一半,風承熙便出聲了,他在黑暗中的眼力倒是明顯比她好,準确無誤地接住了杯子。

兩人的手指有短暫的碰觸。

葉汝真只覺得他的手指冷得很,像是寒冬臘月裏凍出來的。

“陛下……”葉汝真看着風承熙在黑暗中一團模糊的輪廓,“……您還好嗎?”

“不好,累得很。”風承熙把杯子擱回案上,發出“嗒”地一下輕響,“知道朕今天是去逮誰嗎?”

“……”葉汝真不敢知道。

“姜家嫡女姜鳳書。”風承熙道,“若是被朕在樂坊裏逮着,她便當不了朕的皇後了。”

說着嘆了口氣,“可惜啊,北裏所有的樂坊,明裏暗裏基本都是姜家的産業,随便哪個密室暗道一躲,朕便只能撲空。”

葉汝真忍不住問道:“那您還去?”

“朕那表哥就喜歡看這一出,好歹表兄弟一場,他既喜歡,朕自然要給他。”

天下姓風,但如今的朝堂姓姜。

即使是皇帝的聖旨,中書省亦有權駁回,稱之為“封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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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今天姜鳳聲自罰降階,不再擔任中書令,新的中書令必然照舊以他馬首是瞻,一切并無兩樣。

這一切皆源于先帝去得太早。

當時風承熙只有三歲,由太後抱着才能上朝。

前代姜家家主将朝堂上保皇一派清洗殆盡,等到風承熙親政之時,整個朝堂已經全是姜家派系。

“天下是朕的天下,臣子卻不再是朕的臣子。”

風承熙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有點低沉,“朕前後黜退了十幾個起居郎,才盼來了一個你。葉卿,你願意做朕的臣子嗎?”

葉汝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繃緊了背脊。

這是正式的招攬。

沒有哪個皇帝甘願受制于他人之手,風承熙早晚要對姜鳳聲發難。

兩軍正在對壘,處處是看不見烽煙的戰場,勝則衣紫服朱,敗則身死燈滅。

葉汝真就像一個誤入戰場的路人——您們要打就打,我只是路過,馬上就走,絕不耽誤各位,只想趕快走人。

可也許是風承熙聲音裏那絲低啞,像風穿過箜篌似的,在她心上拂出一點嗚咽的聲響。

倒是讓她有幾分不忍心在此時再提辭官。

但這麽沉默也不對,黑暗中的安靜極其漫長,馬車正在鬧市,進行得十分緩慢,葉汝真覺得這短短片刻簡直度時如年。

她嗓子有點發幹,舔了舔嘴唇:“陛下……”

“唔,是漉梨漿。”風承熙吸了吸鼻子,忽然道,“葉卿,去買一盞。”

葉汝真如蒙大赦,連忙下車。

街邊正有一家香湯鋪子。

漉梨漿、鹵梅水、木瓜汗、荔枝漿、杏仁膏、橘紅膏……應有盡有。

一只只瓷瓶陳列在鋪子裏,拿兩寸來長的灑金紅箋貼着名字。

漉梨漿乃是用梨子搗成汁,濾出渣,加糖文火慢熬,邊攪邊熬成膠,用時兌水加冰,現做現加。

鋪子老板是位大娘,身形圓胖,手腳卻十分利落,一面調制漉梨漿,一面笑道:“郎君身上有些酒氣,可要再來一盞鹵梅水?解酒是極好的。”

葉汝真可沒膽子和皇帝陛下共飲,一面說不,一面聞了聞自己的衣袖。

之前給自己灌醉的時候半喝半灑,衣裳上确實沾了不少。

“再加些蜜。”

耳邊忽然響起風承熙的聲音。

他不知何時下了馬車,在燈籠的映照下,臉上之前的蒼白已經褪去了,整個人明淨如同一捧新雪,就站在葉汝真身後半步的距離,吩咐大娘:“再來一盞鹵梅水。”

大娘呵呵笑:“好叫郎君得知,不是不舍得這點蜜,實是這梨子本來就甜,五斤梨加一斤糖熬成漿,已是甜上加甜,再加蜜只怕要膩了。”

葉汝真心說您別廢話,這位祖宗若是聽得見別人的話,也就不姓風了。

果然,風承熙道:“無妨,我喜歡。”

還認真向葉汝真建議:“鹵梅水得多多加糖加蜜,否則會酸死。”

“……”葉汝真道,“這家鋪子甚是有名,口味清甜不膩,郗兄該嘗一嘗原味……”

她的話沒有說完,耳朵忽然從喧鬧的街市中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快……快!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葉汝真猛然回頭。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兩個人急急忙忙朝着葉汝真的來路奔去。

赫然是葉汝成和他的小厮!

兩個人都是行色匆匆,眼看就要經過這家鋪子。

葉汝真:“!!!!!!!!”

“怎麽了?”風承熙問。

那一剎時間仿佛被凝固,整條街市的流動都緩下來,葉汝真一把抓住風承熙的肩頭,把風承熙正要轉過去的身子扳正來。

“陛下,臣想好了。”葉汝真心跳如雷,語速極快,聲音極低,“陛下方才說的事,臣願意。”

風承熙微微挑起半邊眉毛,“怎麽突然就願意了?”

“因為陛下喜歡吃甜的。”葉汝真的目光堅定、篤定、肯定,讓自己看上去十分可信,“但凡喜歡吃甜的,心腸一定都不壞。陛下是個好人,臣願意追随陛下左右。”

鋪子裏點着燈,門口挂着燈籠,空氣裏浮動着甘甜如蜜的香氣。

整個香湯鋪子仿佛是一個小小世界,亮融融,香噴噴,甜絲絲。

這個小世界像是全部倒映在葉汝真的眼睛裏,她的眸子黑而圓,還閃閃發亮,像一枚被裹在香甜果肉裏的桂圓核。

風承熙看着她良久才回過神,“感卿高義,無以為報。”

他取過大娘調好的那盞鹵梅水,放到葉汝真手裏,再把自己的漉梨漿和她輕輕一碰。

淡青瓷盞裏,一盞是如玉般的梨花白,一盞是如胭脂般的梅子紅,各自浮着幾片碎冰。

冰擊瓷盞,聲若鳴玉。

“從此之後,福禍與共,定不相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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