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如月
馬車在葉宅門前把葉汝真放下。
葉汝真躬身行禮,目送馬車離開。
待馬車拐過了街角,她轉身就往家裏沖,找到葉世澤,讓他趕緊派人去青雲閣,一準能把葉汝成綁回來。
葉世澤擱下手裏的賬本,親自帶着人去了一趟。
小半個時辰後,捆得嚴嚴實實的葉汝成被葉世澤一腳踹進了屋子。
“逆子!”葉世澤高高地揚起巴掌,“你看看你幹的好事!”
葉汝真連忙抱住葉世澤的胳膊:“父親先別着急,跟哥哥好好說說。”
“真真別傻了,跟他說不通的。”
葉汝成清秀的面容和葉汝真一般無二,但眼角眉梢皆籠着一層孤傲清寒之氣,“若同他講得通道理,我怎麽會……”
說到這裏他的視線在葉汝真身上頓住了。
葉汝真袍服沒有換,眉毛也沒有擦,就是頂着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與他對視,除了衣飾不同,兩人宛如在照鏡子。
“你們……”葉汝成的眼神漸漸變得驚怒,“為了保住那份官職,你們竟讓真真假扮我!”
葉世澤怒道:“你若能挑起這份擔子,何用你妹妹去冒險?”
“你也知道是冒險!”葉汝成本是跪在地上的,起身道,“我說過一百遍,你們不讓如月進門,我便不會去當那勞什子官。丢官便丢官,這官位是我考來的,丢也是我丢的,都是我自己的事!”
“你、你這孽畜——”葉世澤再一次揮起了巴掌,謝芸娘夾在中間含着淚兩邊勸。
“……”葉汝真總算知道了這兩父子為什麽會鬧到這步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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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這麽鬧下去到天亮都聊不上正事。
葉汝真讓母親把父親勸回房歇息,然後替葉汝成松了綁,問道:“哥,你跟如月到底是怎麽回事?”
“如月是青雲閣的生伎……”
所謂“生伎”,是指尚在學藝、還未開始見客的女伎。
越是有名的樂坊,對女伎的教導越是費心,不單要修飾美貌,練習歌舞,更要修習琴棋書畫,才能與貴客互相唱酬,引為佳話。
傅媽媽請葉汝成給如月教琴。
“我見她的第一眼,便覺得我這輩子不可能再遇見比她更動心的人了。如月說她不會給人作妾,要娶便要娶作正妻。”
這是相當為難的條件。即便沒有正式見客,女伎也是女伎,身份入在賤籍,清白人家絕不會迎娶這樣的媳婦。
葉汝成自然也知道這是千難萬難,家中絕不會同意。但他抓住了父親一心望子成龍的熱切心願,想用功名換父親答應此事。
後面的事情葉汝真都知道了,父子倆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父親四處找不到你們,還以為你們私奔了。”葉汝真問道,“你們現在住在哪裏?”
“我告訴你,你莫要告訴父親。”
葉汝成把自己安置的房舍位置說給葉汝真聽,那是他為如月購置的新宅,他是一心一意,即便脫離宗族,也要娶如月。
葉汝真回憶起從前葉汝成去蜀中探望她的樣子。
連白氏都說雙生子不宜常見面,會犯沖,但葉汝成從來不以為意,千裏迢迢,也要去看妹妹。
他從來就是這樣的人,若是認定了什麽,從來不會管旁人怎麽想、怎麽說。
“只是,我也不知道如月在哪裏……”葉汝成的聲音有點低,眉間有一絲落寞,“她留下一封書信,告訴我若真的願意等她,就尋一處安靜所在,不要告訴任何人,也不要再見任何人,對外人而言,就當是我倆一起私奔離開了京城。
她說,若是我們真有緣分,三年之內,她會來找我。”
葉汝成如她所言,買好了宅子,閉門著書,不見外人。
他原本就不喜應酬,這對他來說并不是什麽難事,只是長久沒有如月消息,傅媽媽只說如月離開了,誰也不知道如月去了哪裏。
他臨走之前,托了一位女伎,一有如月的消息,就拜托她送信出來。
這次有人大張旗鼓要見如月,他收到消息便直奔青雲閣。
“她們說我之前才去過,我心裏還覺得詫異,心想就算世間有相像的,也沒有頂替我姓名的。可哪裏知道,他們竟讓你女扮男裝,這可是欺君之罪,他們不要命了嗎?!”
葉汝成聲音急迫,“真真,你立刻寫辭呈,明日便辭官!不,我來替你寫!”
葉汝真嘆了口氣:“辭不了了。”
簡單地把這些日子的事情說了一遍。
方才葉汝真聽葉汝成說話,數度瞠目結舌,現在輪到葉汝成了。
葉汝成越聽,神情便越凝重。
待到葉汝真說出她當時生怕風承熙看到路過的葉汝成,口不擇言當場表了忠心時,葉汝成急道:“不可,萬萬不可!你才來京城,不知道姜家的勢力有多大,人人都說真正的帝星将要歸位,接下來要輪到姜家坐江山。”
葉汝真:“哥你也信這種傳言?”
“這不是傳言,這只不過是事實換了一種說法。今上資質平平,常有昏聩之舉,而姜鳳聲天縱英才,是衆望所歸。即便我只是個身在局外的老百姓,也看得出來風家氣數将盡,跟着今上一定沒有好下場。”
葉汝成沉聲道:“而今也沒別的法子,唯有先投靠姜家,姜家那邊人才濟濟,并不缺咱們一個,到時辭官引退比較容易。不像今上這邊,滿朝文武只有你一個小小起居郎站在他身邊,他自然不肯放你走。”
葉汝真遲疑:“這也不是我想投就投吧……”
“姜鳳聲不是在護國寺救過你嗎?為報救命之恩,投身門下,合情合理。姜鳳聲一向禮賢下士,不會拒絕。”
葉汝成說着,輕輕拍了拍葉汝真的肩,“真真,此事原不該由你操心,明日我便入宮,你好好待在家裏,再也不用為此擔驚受怕了。”
同一時間,皇宮,明德殿。
風承熙一踏進殿內,腿便一軟,撐住了桌子才站穩。
康福忙扶他到床上。
“陛下,病發之後身體原就不适,您還強撐着下車,還喝了那麽甜的香湯,身上的苦痛老奴又替不得,唉……”
“你嫌朕不夠吵嗎?”
風承熙的臉色不是太好看,整個人有種耗空了力氣的空蕩感,那些深植于骨骼中的疼痛倒不那麽明顯了。
只有兩耳還在嗡嗡作響,像是有億萬只飛蛾圍着他撲扇翅膀。
康福不敢再說什麽,片刻後端上藥來。
藥汁漆黑濃稠,散發着腥苦氣味。
風承熙靠在床頭,喝了一口,臉上有幾分悵然:“康福,漉梨漿真甜啊。”
“陛下忘了大師的交待嗎?要淨心、淨神、淨欲、淨口,一切甘辛肥沃之物,皆不能食。”
風承熙淡淡道:“食了也沒見朕原地駕崩。”
康福跪下:“陛下……”
風承熙擡了擡手,止住他底下的話頭,漱了口,重新靠回枕上。
“朕不是小時候了,這點子難受算得了什麽?別說喝盞漉梨漿了,便是拿蜂蜜抖白糖,朕吃了也沒事。”
那漉梨漿……真甜啊。
甜的香氣浮動在空中,無處不在。
風承熙躺在枕上,仰望着杏黃帳頂,不自覺露出一絲笑意。
今夜雖然沒有抓住姜家的把柄,還發了病,但喝到了很甜的漉梨漿。
還收獲了一位臣子的效忠。
旁人的效忠天天都挂在嘴邊上,但那個人不是,那個人的效忠可是他好不容易搗騰到手的。
“今晚可稱得上是良宵了,是吧。”
風承熙輕聲道。
巨大的宮殿空曠,仿佛能蕩出回音。
只有帳頂上繡着的五爪蟠龍,盤踞在雲蒸霞蔚之中,無聲地俯視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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