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更衣

門內一道人影, 長發披散,剛好立在燈下,照得臉上雪亮,五官反而看不真切。

風承熙忍不住上前一步。

葉汝真急忙擋在他身前。

風承熙還想瞧個清楚, 那人影已經閃身躲向屏風後。

葉汝真道:“有勞郗兄跑一趟, 天色已晚, 我就不虛留郗兄了……”

便此時天上一道狹長閃電劃過,映得庭院皆白, 轟隆隆的雷聲随之響起。

葉汝真:“……”

風承熙擡頭:“唉,這是要變天了啊, 我家住得遠……”

“賢侄休要聽她胡說, 賢侄專程跑這一趟,身上又有聖差,這天眼看就下雨了, 何不留下來歇一晚, 明日你們再一道入宮?”

葉世澤道,“上回你問我那蜀錦的事, 我後面又去打聽了,正可以同你好好聊聊。”

風承熙微笑:“那小侄便恭敬不如從命。”

他同着葉世澤去了,離開庭院前, 還回身朝葉汝真拿手指點了點自己。

這是示意葉汝真晚上去找他。

葉汝真捧着絲緞匣子進書房。

葉汝成一臉震驚:“那是陛下!陛下怎麽來了?好像還不是第一回 來?!”

葉汝真自己也想不通一個皇帝為什麽放着自己的皇宮不住, 老要往一個臣子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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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他也實在沒地兒去吧。”葉汝真嘆了口氣,把匣子遞過去,“他給的,明日你記得戴。”

葉汝成震驚于妹妹提起皇帝的語氣宛如提起隔壁鄰居般随意,打開匣子之後更震驚了。

因為是一整套的累絲掐金嵌紅寶石首飾,從大鳳簪到耳環無一不有, 燈光在寶石上流動,映在兄妹兩個臉上,紅光融融。

葉汝成留連樂坊,葉汝真也在宮裏混了這許久,都算是見過些好東西的人,依然被這套首飾的規制震住了。

“這……是皇後戴的吧?”葉汝成拈起當中最醒目的那支四翅環羽大鳳簪,“陛下準備讓你戴這個?”

葉汝真更正他:“是你戴。”

葉汝成一時還沒從這錯亂中理順來,“這是不是暗示?他是不是想納你?難不成是想立你為後?”

“是你,要娶也是娶你。”

不過葉汝真對這一點倒是不怎麽擔心,“放心吧,就算他想立你,姜家第一個不會願意,皇後的位置可是姜鳳書的。而且我已經說過了,我妹妹不會入宮的。”

葉汝成:“……”

“他就是想給你撐着場面,好讓那些王公貴女不敢輕視你。就算是逾制也不怕,反正是陛下準的。”

葉汝真說着教給葉汝成宮裏行禮進退的禮儀。

葉汝成聽她說起太後和陛下有為她許婚的意思,這倒來了點勁頭:“真真,你喜歡什麽樣的?明日若是有看中的,就告訴我。”

“我這寵臣不定哪天就辭官回家了,明日來的可都是王公子弟,這種親事是說結就結的嗎?”

“也是。越是高門大戶,越是規矩繁多,确實也沒意思得緊。”葉汝成說着,問,“你到底想好怎麽辭官了沒有?”

葉汝真:“……”

沒有。

原本若是順利的話,上次撷芳閣之時她就可以快活走人了,還能順便幫風承熙退了姜家的皇後。

兩全其美的天賜良機,偏偏就趕上了風承熙心疾發作。

兄妹倆個正說着話,白氏端了兩碗冰酪進來。

兄妹倆喝完了冰酪,白氏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等到葉汝真看了看水漏準備去看看風承熙時,白氏起身跟上。

葉汝真:“……”

這是被盯上了。

廂房內,風承熙寬了衣,頭枕着手,仰躺在床上。

床頂是淡青床帳,用同色絲線繡着幾朵纏枝蓮花,跟宮裏比起來自然是簡素得很,但木床布帳,格外閑适安逸。

空氣裏還浮動着一股甜香,他記得窗外好像開着一種白色的花朵,不知是什麽花。

“吱呀”一聲,葉汝真推門進來。

裏面燈火昏黃,風承熙帶笑坐起來,卻見葉汝真兩手空空,并沒有抱被子枕頭。

“葉卿今日是打算與朕同床共被嗎?”

葉汝真豎起手指做了個噓聲的手勢,瞧了瞧門外,小心翼翼關上門。

風承熙訝然:“葉卿怎麽在自己家裏也跟做賊似的?”

葉汝真心說這還不都是拜您所賜?

“其實上回,臣的外祖母就發現臣宿在這裏了,現在她就在外面院子裏等着。”葉汝真老實交待,“一炷香之後,臣要是還不出去,外祖母就要進來了。”

“……”風承熙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了,“你是說朕晚上得一個人睡?”

葉汝真:“陛下,您不是小孩子了,一個人睡有什麽不對麽?再說您以前不都是一個人睡的嗎?”

“以前是以前。”風承熙臉上有明顯的不悅,“朕特意從宮裏過來,竟然還是要一個人睡?”

葉汝真有點呆:“……您是專為找臣睡覺來的?”

風承熙沒好氣:“不然呢?”

葉汝真:“……”

她知道送首飾随便派個宮人來就行,根本用不着風承熙自己來,所以想着風承熙應該是找她有事。

萬沒想到是這個事。

“陛下,您是不是有點黏人了?”

風承熙抱着被子,十分哀怨地看着葉汝真:“葉卿這是嫌朕了嗎?”

“……”葉汝真,“臣沒有。”

“咳咳”,院中傳來白氏十分明顯的清嗓聲。

葉汝真指了指門,表示自己得走了。

“過來。”風承熙不悅,“這才半炷香吧?”

葉汝真走過去坐下,風承熙往外挪了一點,兩人近了些。

燭火裏輕輕爆出一個燈花,屋子裏輕輕閃亮了一下,在兩個人的眸子裏滑過一道細細的流星。

也不知是誰先笑了,反正這麽對望着,就很容易笑起來。

離得這樣近,風承熙看她發上有些水汽,青綠衣衫上也有幾點斜斜的墨綠點子:“雨大麽?”

“開始那一陣大,現在已經小了,一會兒該停了。”

“那你去吧。雨天路滑,小心照應點老夫人。”

葉汝真點點頭,剛起身,卻沒走成——寬大的袖角被風承熙拽在了手裏。

風承熙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不知為何讓葉汝真想起來賴在主人腳邊的小狗。

葉汝真在心中默默地謝了一下罪。

“你們這屋子外頭種的是什麽花?”風承熙問。

風裏帶着水汽,花香格外明顯,葉汝真答:“栀子花。”

風承熙道:“香得很,送一盆給朕。”

“好。”

葉汝真答應了,但袖角還在風承熙手裏,修長手指雖然只抓着一點點衣角,卻是抓得穩穩的,沒有要放的意思,拇指還在上頭微微摩娑,像是突然對官袍的衣料發生了極大的興趣。

“陛下,還想要什麽?”

風承熙看了她一眼。

雖然很克制了,目光裏還透着一股哀怨。

……想要你。

想要拽着這衣角,想要把臉埋進這片衣袖,想要深深呼吸,把這衣裳上的味道全部吸入肺腑。

“你這件衣服不錯,送給朕。”

葉汝真訝異:“陛下要臣的衣裳做什麽?”

“朕就是想要,不行麽?”

“可陛下您覺得臣要是進來一趟,再出去就少了件衣裳,臣的外祖母會怎麽想?”

風承熙擡擡下巴,點向自己搭在衣架上那件,道:“穿朕的,也是六品,一模一樣。”

葉汝真倒是忘了這一茬。

她走到屏風後,解下外袍。

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屏風上,竹制的屏風半疏半漏,其實擋不住什麽。

也無須擋什麽,脫了外袍還有裏衣,都是男子,有什麽可看的?

風承熙這樣想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像是粘在了屏風後。

心頭微微發熱,口舌也有點發幹,連灌了兩杯茶水。

葉汝真換好外袍走出來。

風承熙那件比她的略長一些,袍袖也略大一些,但好在天晚,應該看不出來差別。

她着實是不知道風承熙換衣裳是為了什麽,叮囑道:“臣那件袍子略略被打濕了些,明早讓下人先熨熨幹,陛下再穿。”

“嗯,知道了。”風承熙握着茶杯,應道。

葉汝真走到房門前,手碰到門栓之際,回過頭來,行了一禮:

“陛下,臣替舍妹謝謝您的賞賜。”

那并非單純一套首飾,而是皇帝給出一張護身符。

明日但凡有人想拿“葉汝真是商賈之女”取笑,看一看那套首飾,都會仔細掂量掂量自己的膽子有幾斤重。

“既是謝恩,怎麽不讓令妹來?”風承熙道,“藏得那般嚴實,好像叫朕看上一眼就會掉塊肉似的。”

這語氣頗為不悅。

換作以前葉汝真或許會誠惶誠恐,再三解釋,此時卻是清楚得很,他也只是抱怨兩句罷了。

于是她笑了笑,在門外帶上房門,“郗兄安寝。”

房門“嗒”地一下,輕輕合在一處。

外面腳步聲漸遠,緊跟着說話聲依稀傳來,大約是白氏在問話。

再過了一會兒,說話聲也聽不見了,只剩淅淅的雨聲,悄然打在花葉上,浸出了清甜的香氣。

葉汝真一走,屋子裏就靜悄悄的,時光仿佛都能落地生響。

之前在明德殿裏,他便是這種感受——平時已經住慣的宮殿不知為何變得空空蕩蕩,聽到一點動靜就會下意識擡眼望向葉汝真常坐的位置。

他看書或批奏折的時候,葉汝真就坐在對面,面前擺着起居注。

但那基本是裝樣子的,她要麽會瞅着窗外桃綠柳綠發呆,要麽會輕手輕腳趴在窗子上看檐下的燕子壘窩,再要麽就撐着腦袋打瞌睡。

起初康福會提醒葉汝真不得在君前失儀,後來康福還沒開口,就被風承熙一記眼刀制止了,然後奉命去取毯子過來。

葉汝真睡着的時候,總是很香甜的樣子,眉眼舒展,臉色紅潤,雙唇不老實,時不時便要咕哝兩下,也不知是夢見了什麽。

葉汝真能趴在桌上睡一下午,風承熙就能托着腮看一下午,墨跡暈在了龍袍上,也渾然不覺。

但今日葉汝真為着明日妹妹入宮的事,早早便下了值。

風承熙一個人坐在偏殿的書案後,無數次擡頭,眼前都只有空蕩蕩的椅子。

再回到寝殿,更是冷冷清清,半點聲響都沒有。

風承熙待不下去了,命康福取官袍來更衣。

康福看了看天色,遲疑:“陛下,這天恐怕要下雨……”

風承熙倒沒注意到天色,順着康福的視線擡頭一看,果見天色陰沉。

葉汝真不在,好天氣都走了。

不過……

下雨天,豈不正好是留客天?

一切皆如他所願,只是萬沒想到,到了葉家,還是要孤枕獨衾夜難眠。

他起身走向屏風後,葉汝真換下來的官袍就搭在架子上。

青綠色的一抹,如同初春時臨水的嫩柳,單是看着便覺得賞心悅目。

他拿起衣裳,鋪在枕上,躺了上去,然後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簾帳內,隔絕出一個小小世界。

這個世界裏,呼吸間全是葉汝真的味道。

可以安穩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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